母亲小时候缠过脚，很痛苦，当时，宋溪姑父看到后就帮她放掉了，他说："乡下女子要干粗活，不比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所以我母亲的脚不大不小，属于解放脚，她脚劲很得力，六十多岁的时候，有几次，一个人从汪家走到抚州来看我，八十多里路，她早早就赶到了，还不累。晚上，我买好戏票，带着母亲去看采茶戏。
70年代的时候，我叫大儿子李仔带祖母去抚州北站看过火车。抚州北站是她去过的最北面、也是最远的地方，那里每天都有一列支线火车从南昌开往江边村，火车由蒸汽机牵引，进站时会鸣笛，并且会喷出浓浓的白烟，十分壮观。
此外，母亲她还到过浒湾疏山寺、青泥、石门、龙骨渡、秋溪这些相对较远的地方。
虽说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母亲在汪家这个小山村里还是颇有名气，因为她有几个好姐妹。邻村人都说，"上汪有天、九、斧三把车，还带个糜子。""天、九、斧"是骨牌上的大牌，有如扑克牌中的大小王和A。
天牌是我母亲。九点是贼胚汪士敏的娘，名叫吴春娥/吴惠香。斧头是重阳的娘，名叫吴七俐。糜子是快瘌子的娘，名叫毕财喜，因她脸上有几个小麻子，所以叫糜子。她们几个，小时候都缠过脚，后来又放了脚，不算什么小脚女人。四个妇人家平时来往频繁，遇事互相商量、相互关照，就象姐妹一般亲密，加上她们在为人处世上表现得比较突出，个个持家克勤克俭，待人接物谦虚谨慎，落落大方，因此处处受人夸赞。
别人暂且不说，单说我母亲，她一生待人宽厚，乐于助人，但凡接触过我母亲的人，都说她为人善良贤德，从不无事生非。她跟上邻下舍从未发生过口角，后来家庭不睦，也只是因为娶坏了两个媳妇所致--大媳妇运麻子/英麻子不守妇道，不敬公婆，不断挑起事端，最后害得儿女亲家变成了冤家；二媳妇性情乖张，为人刻毒，最后自作自受，年轻轻的，没能当上婆婆便死了。
九点子吴春娥/吴惠香个头中等，性格泼辣开朗，是里里外外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听我母亲讲，她年轻时长得比较漂亮，也喜欢接触男性。她曾经跟一个卖丝线花担的货郎有过一次不轨行为。吴私下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三个姐妹，她认为这是对他老公的一个报复，但心里又为此感到后悔--她老公汪开玉，开春时贩鱼苗到福建，被人唆使下了窑子，结果身上的钱财被搜刮干净，差一点乞讨回家。汪开玉身材高大，一米八左右，他为人厚道勤劳，不善言谈，干活总有一股用不完的劲。他从福建回家之后，如实讲了自己的遭遇，吴春娥/吴惠香很痛心，泼天撒灰，把男人痛骂了一顿，后来，遇到货郎的时候，吴竟一时迷了心窍。好在她及时醒悟过来，请姐妹们为她主张。三姐妹商议好，等货郎第二次来村里的时候，聚众将他羞辱一番，让他最后不敢再来。后来据说还有个和尚，给吴春娥/吴惠香看病，趁无人时调戏她，摸她奶子，此事吴也告诉了几个姐妹，于是她们几个一起出力，赶走了那个坏和尚。
吴七俐是重阳的母亲，她老家彭田，算是一般农家出身。吴七俐身材很高大，跟我母亲体格相当，年龄也不相上下，是大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吴春娥/吴惠香和毕财喜，她俩个子较小，气力也小，遇到有人来欺负她们，其他两人就一定会赶来竭力帮忙。四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叙谈家常或是村中私下里的趣事丑闻。
糜子毕财喜个头中等，是快瘌子的父亲汪初玉五十多岁时，花钱从南城有钱人家买来的姨婆。汪初玉是汪开玉的弟弟，因他膝下无儿接香火，原配妻子死后，才特地找了毕财喜做老婆。毕财喜来汪家村时才二十岁，她是孤儿，很小的时候被财主家捡去做了姨婆，自己娘家到底在哪，她也不知道。来汪家没几年，她就为汪初玉接连生下了一男二女。
毕财喜很会弄吃的，我小时候曾吃过她做的干米团子，蘸上豆屑砂糖的团子，吃起来又韧又香又甜。她烹鸡也堪称别出心裁--她趁家中请人熬制烧酒时，及时把鸡宰杀好，放入瓦钵内，调好佐料，用大钵子盖上，放入蒸烧酒谷的甑中央，待烧酒熬完后，将鸡取出，那味道真是香甜极了，整个村子都可以闻得到。当她手中无钱花时，她会设法偷谷换钱。后来汪初玉知道此事，也不批评她，他想出一个妙计，趁毕财喜不注意时，暗暗脱光了衣服，趴在谷仓内，盖出个人形的印迹来。毕无计可施，便将此事告诉三姐妹，请她们帮着出主意，几个妇人想来想去，最终，谁也帮不上这个忙。
解放后，重阳一家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其实按政策他们只能算富农，他家虽雇过长工，但一家人常年参加劳动，和平常人家没有什么两样。但政策为了树立对立面，错划一个两个地主是常有的事，即使错划了，也无人敢来追究。这样，吴七俐就成了地主婆。1954年年底，吴七俐见我转业回家很荣耀，特来贺喜。当时她心情不好，两天后，在大队例行的批斗会结束后，她想不开，竟服毒自尽了。
五十年代末，吴春娥/吴惠香也去世了。吴把钱看得比命重，她有病不求医，结果病死了。
毕财喜年纪最小，她一直活到80年代才因病去世。
几个乡村姐妹里，只有我母亲寿年最长，活到了85岁。
五、儿歌
记得儿时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人步入了老年，常常会想起过去，儿时的往事，记得尤其清楚。
汪家村地处偏僻，全村三十几户，人丁稀疏，人数总计大约八十来口。整个上汪岭上，就我家一户人家。阴雨天气的下午，天黑得早，山村常有虎狼出没，所以小时候，我总是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母亲，在屋内打转转--，要么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天井上长方形的天空，这样的童年生活，既孤独又单调。
在晴暖的时节，母亲若忙完手头家务，她就会坐在老屋巷门口的竹椅上，把三四岁的我，抱坐在她膝盖上，一边抓住我的两手，一前一后摇动着，一边摇一边念：
"砻谷稀筛，播米沿街，鸡来捡吃，无数八只。抓到了一只，去掉了毛屎，丢进锅里，焖得烂稀稀，塞进你的阔口嘴巴里，你说美不美？"然后母亲向我咽喉下吹气，吹得怪痒痒的，母子俩顿时一阵笑嘻嘻--
十五夜，月亮升上天空，母亲坐在门口对我说，"在那圆圆的月亮里面，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打草鞋。小孩子要注意了，不能用食指去指月亮，指了会烂耳朵。"
我问，"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老年人这么说的。"母亲如实地告诉我。
接着，念月亮儿歌。"月光光，荷宝箱，猪衔柴，狗烧火，猫咪蒸饭气呵呵，鸡公洗碗铃铃响，猢狲挑水井边坐，一坐坐出个大窝窝，窝里栽上几株禾，收成不够养老婆，老婆养不起，只好养猪婆，猪婆养得肥又大，它若不下崽，冬天牵到街上卖，卖了几块大银元，一家人留下好过年。"
有时候我看到小麻雀，母亲又教我念麻雀歌："麻雀咪，羽斑斑，斑来斑去，飞上高山，高山岭上花艾艾，十八姑娘嫁秀才，秀才郎，问我娘，我娘本是穷家女，没有坐轿就拜堂，亲朋贺喜吃个糖，欢欢喜喜进洞房，来年生个小儿郎，小儿郎，小儿郎，快快长，将来胜过爹和娘。"
我一个人的时候，念得最多的，是关于蚂蚁的儿歌，"蚂蚁，报三兵，报得蚂蚁快转身，你说儿子儿，我说疤子疤，你娶老婆儿子帮你吹喇叭--"。当时，我一个人在家中闲极无聊的时候，总会捉了蜻蜓或苍蝇，放在一只蚂蚁跟前，然后趴在地上，对着蚂蚁念起这样的咒语，一直念到它从蚂蚁窝里搬来大队的人马，把食物全部搬回家为止。
这首儿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至于是从哪里学到的，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时候，我趴在天井边上，屁股朝天，对着一群蚂蚁，这样反复念叨着，打发一个人漫长的时间。
六、偏方
--天大地大，父母最大！千好万好，父母最好！
小时候我营养不良，体弱多病，经常打摆子（犯疟疾），到了夏天，满头长疖毒，全身长痱子，同时还经常感冒。
父亲识得一些草药，平常我小病小痛，他会去采些草药回来帮助对付一下。遇到病情复杂严重，草药不见效果，情急之下，有时他就会说一些"生就捱，死就埋"之类的丧气话。
母亲则为我愁容满面，只怕这个孩子又养不大。以前，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夭折了，夭折的原因，多是因为接生不当所致。乡村闭塞落后，接生婆常常用生锈的剪刀剪断婴儿脐带，导致婴儿感染脐带风（即破伤风）夭折。
村子里，也常常有因为缺医少药，导致小孩子生病不治的情形。
记忆中，村里小孩生病了，大人一时无法可想时，就只能去喊夜钱。喊夜钱，就是喊魂。村人认为，孩子生病，是因为在外面玩耍时受到惊吓，丢了魂的缘故，只要把孩子的魂喊回来，病自然就好了。
"喊夜钱"时，须准备好一叠小鱼，煎一个荷包蛋，半碗米饭，拿上三根香，一对小蜡烛，走到三岔路口偏僻处，或者小孩白天玩耍的地方，在那里摆好祭品，点上香烛和纸钱，然后再捡起一个小石子，在燃烧的纸钱上绕几个圈，接着，把石子放在胸前口袋里，一路喊着，"狗儿子，回来吧！狗儿子--"，同时，让家人在一旁帮忙应承，这边喊一声"狗儿子回来吧"，那边就应承一声，"哎，回来啦！回来啦！"回到家中，将小石子放在孩子枕头下面，过一两天，孩子的病自然就好了。万一喊魂失验，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八、九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染上了气管炎。此病逢天气寒冷或感冒就会发作，一发作起来，叫人坐卧不宁，有说不出的难受。呼吸时，喉头里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人们说，这种病叫"扯浅气"。这声音，在别人听起来，像是有人吸水烟，我自己觉得，是有人在拉高音二胡。我深深体会到，气管炎一发作，叫人实在难受之极。走路时，我直不起腰，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椅子上，我不得不恳求母亲帮我捶背，好把堵在胸口的闷气震出来。晚上睡觉更加难受，总要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呼吸异常困难，母亲不时得把我扶起来，给我拍背，背部受到振动时，呼吸才会感到轻松一些。
气管炎是顽症，无法根治，乡间许多老中医对此病也束手无策。过去旧社会，由于农村医药奇缺，有不少人被这种疾病夺去生命。
我母亲常常悲伤地说，"奇怪也奇怪，我家祖上没人患过此病，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父母亲为我想尽了办法，临到无法可想时，便请算命先生来算一算，看看我命该不该亡。接连请了几个算命先生来，结论一致，他们都说，我命根牢固，为什么？因为命带长生，落地会生根，中年有福，老来有寿。眼前生病，只是月将不好，运气不佳，度过这一段不好的运气，就会顺利地成长，大人尽管放心--。月将指的是短时间里的运气。有算命先生还说，这是我过去世里的业报现前，宿业熟脱，自然痊愈。为此，我母亲专门到乌顿寺与资福寺烧香许愿，请菩萨保佑，还为我在汪家的祖庙上捐钱铸钟，并把我的名字刻在了钟上（可惜文革破四旧时，祖庙被毁，那口钟也毁于一旦）。
听了算命先生们的一番好话，父母亲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此后，我母亲将信将疑，带着更多的希望，为我不辞辛劳，逢人就问，四处打听寻访偏方验方。
有人说，"炙灯火，可治气管炎。"具体做法是："当气管炎发作时，点着豆油灯，用灯芯蘸油点着，反复去炙颈下喉管处穴位，两边太阳穴位，还有后颈窝处等穴位。"父亲请中医帮我按照偏方炙灯火，炙过不久，似乎有些效果，我的症状略有减轻，谁知道后来气管炎再度发作时，怎么炙灯火也不管用了，一到冬天，天气寒冷，病情发作得比过去还严重。
后来有人介绍，"一根灯芯不管用，应该用七根灯芯，把它轻轻搓成一根粗的灯芯去炙，就会好得快"。我母亲马上照此法去做，炙过之后，我的脖子、太阳穴、后颈窝一带，烂糊糊的，症状自然减轻一些，但仍不见气管炎断根。遇到症状发作严重时，我会忍不住对天狂喊，"天哪天，我怎么会得这种病？！真要活活把人折磨死！"那时候我常常想过，活着这么难受，真的不如死了好。
后来我母亲又访到一个验方：吃刚刚阉割过的小母猪的输卵管，能够治好气管炎，但要接连吃七只小母猪的输卵管才有效。具体做法是，将输卵管取出，用清水洗干净，再用七层草纸包好，放入水中浸湿，然后将它放在明炉炭火中，用灰盖好，煨烤，过两餐饭功夫取出，放在木板上，轻轻除去灰与草纸，等闻过一股香气之后，再趁热吃下，隔七天吃一个，连续吃它七个就会好。就这样，我母亲又开始四处张罗，为我到处打听讨要小母猪的输卵管。
十岁之后，我气管炎发作的次数就减少了，即使发作也不严重。过了十五岁，我的气管炎病彻底好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偏方把它治好的。
现在我年近八十，不仅气管炎没有再发作过，而且基本上也没有生过别的大病，就像那些算命先生所说的，我这一生，中年以后有福，老来有寿。一想到此，我就会由不得想起母亲，要不是母亲，我的命早就没了。
七、死得做官的爹，死不得讨饭的娘
母亲生过十三个孩子，养活了五个。
一家七口的生活重担，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父亲每天都在田里忙活，可说是朝不见床脚，暮不见凳脚，再加上旧政府没完没了的苛捐杂税，抓兵派役，一家人，活命真难。因此，一年到头里，我难得见到父亲有笑的时候。
父亲一贯沉默严肃，慈祥的母亲，就变成了我人生最大的依靠。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万一哪一天母亲生病倒下，我的日子也就到头了。平时，母亲偶尔生病，卧床不起时，我就会跪在床前哭哭啼啼，哭成蜡烛人似的，生怕母亲会发生意外。
六岁时，大概是初夏时分，天气不太热，时近中午，母亲在灶台上炒菜，我在灶下烧火，突然我看到母亲晕倒在灶台后面，不省人事。此情此景，我惊恐万分，大声哭喊起来："妈妈，快醒醒--"不一会，大哥、父亲，还有邻居们，陆续地赶来了。父亲赶紧叫人请来了道士，安排打油火，驱邪。
从刘家村请来的两个穿道袍的道士，他们在我家中上上下下走动着，口念驱邪咒，敲锣打鼓，还敲打箩筐、水缸、米瓮的盖子，据说这样可以吓跑妖魔。然后，一个道士点起一支火把，将烧沸过的的清油浇在火把上，同时口中含了冷水，不停地喷向火把，火把发出猛烈的噼啪声。道士就这样一手举着火把，一边喷水，把房间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又一遍。这叫打油火。油火所到之处，妖魔鬼怪没有藏身之地。
打油火的时候，我看见老屋天井两边的楼上，站着几个人，他们提上去几桶水，预防打油火可能引起火灾。
那时，我母亲坐在禾斛里（禾斛是乡村里用来装谷的木制大容器），禾斛就放在厅堂里，靠近房门的地方。厅堂内坐满了人。等打油火结束，头扎红布的道士，站在厅堂中央，他俩肩上各背了一把弯弯的二胡，手里拿着带响声的驱邪剑，开始手舞脚蹈地围着禾斛跳个不停，一边跳，一边将含在口里的圣水，喷在我母亲脸上。邻居们则帮忙敲锣打鼓，同时还要继续击打竹篾盖子，我家里一下子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还有人拿了鸟铳，对着床底下开火--
我一直守护在母亲的身边，生怕母亲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注意到母亲的裤脚上有几滴血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想："老天爷，你要保护我妈妈！要是没有妈妈我也不能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