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租田多,耘禾苦。耘禾时有三多:一是蚂蟥多,它吸附在腿上就像打马钉似的,它吸饱了血会滚落下去,被它咬破处的皮肤,不断流血,我及时采来白茅花,沾了口水敷住伤口,或者直接用稻草绑住流血处。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乡野间,有一些植物可以止血,比如檵木,有时砍柴砍破了手指,把它的叶片嚼碎敷在伤口,止血效果很好;二是牛虻黄蝇多,它们本是吸牛血的蝇子,遇上闷热天气,也会来吸人血,它紧叮在你的皮肤上,你怎么赶也赶不走,直到把它拍死才会滚落下去,那时皮肤上立即会冒出个小血珠,被它咬过后,皮肤又痛又痒,实在叫人难受;三是蚊虫、蚊蚋多,蚊蚋又叫白蛉,它比芥菜子还小,可是它咬人之后会钉骨似的痛痒,你抓几下,皮肤上就会起个小包,有时我被它们咬得实在没有办法时,便将泥巴糊在身上,谁知它们越来越多,越咬越厉害。父亲告诉我,因为泥巴有股腥味,反而起到招引它们的作用。
再有就是蛇多。田墈上,坑垄里,经常会遇到蛇。
记得有一次,太阳快下山时,我一人在何坑八锣田耘禾,天气异常闷热,我长时间跪着耘禾,膝盖都跪烂了,怎么办?只好站着弯腰去耘禾。我每耘完几行禾,就得直起腰来歇息一会。那天,正歇息时,突然就看见从周家山的山墈上窜下一条蛇,有小茶缸那么粗,足有7、8尺长,后面紧接着追下来5、6只黄鼠狼,它们轮番上前咬蛇,终于把蛇咬死,然后,它们将蛇咬成一段一段之后,各自躲进草丛里吃起来。
看着看着,夜幕降临了。我扛起锄头,绕弯抄大路走回家中,没有惊动它们。
晚饭后,我把下午看见黄鼠狼捕蛇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你看见黄鼠狼捕蛇吃,莫去惊动它,它会留下一段给你吃。"我说:"你讲得太神了,黄鼠狼它根本不通人性。它留下一段,是因为它已经吃饱了,或者它看见了人,它就逃跑了。"
因为爱惜衣服,加上天气又热,耘禾的时候,我从不穿衣裤,只在腰间系一条围布,收工回家的时候,才穿好衣服。很多成年男子,在地里耘禾的时候,大都赤身裸体,几天下来,皮肤晒起了泡,脱了一层皮,再接着晒,人就变成了腊肉干,变得和非洲人一样了。
妇女在家做家务,热天里,也光着上身。山村里的人家,没有外人登门,女人的乳房养大许多儿女,谁都见过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农忙时节,有不少妇女也跟随丈夫下田间耘禾。妇女下田时,最怕的就是蚂蟥,怕蚂蟥爬上大腿,因此在下田之前,她们一定要把短裤脚扎得紧紧的,避免发生意外。
每年,我最害怕去桂坑耘陷田里的禾。桂坑陷田,过去是一口废弃的古塘,长年累月之后,其中水草、泥土慢慢淤积,形成了人见人怕的陷田。这样的陷田,其实就是沼泽地,平时,牛都不敢到这样的水田里干活,牛会被淤泥陷死,人轻一点,动作灵巧一点,基本没事。要到桂坑陷田耘禾时,村人都要提前换好工,约好四五个人一起出动,用半天时间集中把它耘完,一个人不安全。陷田里蚂蟥多,泥蛆多(泥蛆是蜻蜓的幼虫),泥蛇多。每次去耘禾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被它们咬着。泥蛇遇到动静,会钻出头来张望,你用泥巴打过去,它就钻跑了。在陷田里,你得趴着,动作不能太大,遇到虫子咬你,也没办法。
想起来,耘禾真苦,连虫子都来欺负你。
十、鼻屎管竹亭/管菊轩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淇塘前面,有个管家村,村里有个叫管竹亭/管菊轩的土财主,他家境富裕,但为人精明刻薄,附近的群众给他取了个雅号--管鼻屎。
我家曾租种过他家几亩地,他对我父亲,算是比较客气,过年时,还给我家送过几副对联,我记得其中的两幅,贴在大门口的,左联是"天泰地泰三阳泰",右联,"家和人和万事和",横批,"瑞气东来";贴在堂前正柱上的对联,左联"道在人弘修在己",右联"善由我积福由天"。我父亲喜欢第二幅对联,所以把它贴在了屋里面。
管鼻屎/管菊轩家有良田三十亩,自己耕种,农忙时雇几个短工,家中兼开米粉坊,晒干粉,还养了母猪生小猪卖,一年下来收入颇丰。但他老婆的肚皮不争气,生了一个女儿又一个女儿,结婚二十多年了,他老伴接连生了十个女儿。前面七个是花字牌,金花、玉花、满花、堂花、喜花、富花、贵花,管心想,不管怎样,接下来老伴总该转胎生个儿子来接长管家的香火了吧,如果还是生女儿的话,就叫盼弟招弟接弟--,可惜他老婆在接连生下盼弟招弟接弟三个女儿之后,终于没能生下一个男丁。
管鼻屎/管菊轩打算让最小的女儿接弟留在家中,等物色好一个男的,招为上门女婿,好为自家接长香火。接弟二十岁生日那年,父母为她在祖宗堂前点着一对大红烛,表示庆贺,并宴请了一些亲朋好友,摆了两桌酒席。正在大家入席时,接弟不声不响,悄悄走到祖宗堂前,取下大红蜡烛,把它吹灭了,顺手把红烛放在香炉旁。她父亲连忙问道:"孩子,今天是你生日,为何吹熄红烛?"
"爸爸,不要点了,留给我过三十岁再点吧!"接弟冷笑着回答。
管鼻屎/管菊轩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女儿是要嫁人的,不想留在家里,除非到了三十岁,嫁不出去了,再留下不迟。第二天,管就托人做媒,把接弟嫁了出去。
老两口从此膝下凄凉,上床一对,下床一双,心里有着无穷的忧虑,眼看日渐衰老,视茫茫、发苍苍,齿动筋摇,行动也大不方便了。此时,管再不下地干活了,他将三十亩良田出租来度过晚年,将来,他想好了,等百年之后,三十亩良田各各分给每个女儿,一人三亩了事。
管竹亭/管菊轩快到耳顺之年时,他把一切都看得淡淡的。几年前,他的米粉坊不搞了,老母猪也不养了,只留下几只母鸡下蛋换油盐,剩下的自己吃。他再不像过去那样,过去,没菜下饭时,他就光吃豆豉,一粒豆豉也要下两口饭。他留下一些积蓄,等身体不适或行动不便时,就请个人来照看,万一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就通知女儿到床前来--
管竹亭/管菊轩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农闲或雨雪天,他坐在家里看看旧小说,《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之类,逢年过节,他还会帮人写对联。他写的字虽然有些歪歪斜斜,但笔画还比较公整。
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对联,左联:一等人忠臣孝子;右联:两件事读书耕田。还有一幅对联,贴在他家大门口,人们路过看见了,都觉得好笑,左联是,"芥菜白菜都是菜",右联,"有钱无钱同过年",横批,"春满人间"。
有一年过年时,他心血来潮,给自己想好了一对妙联,他先把它写在一张废纸上,自我欣赏了一番,然后再把它抄到大红纸上。还不到过年的时候,那副对联就已经贴上了他家的厅堂--
左联:家藏万金不富非本土,
右联:膝下五子无嗣在异乡。
横批:寒轩居士
十一、夜半大火
1941年,我家老屋被陈坊六和尚/三和尚一家烧掉了。原因和大哥一家的家庭纠纷有关。
大哥十七岁结婚,老婆是陈坊六和尚/三和尚的女儿陈运娇/陈英仙,外号运麻子/英麻子。这门亲事是重阳的祖母撮合的。六和尚/三和尚一家家境较为富裕,有三个儿子,如狼似虎,一家人在陈坊堪称一霸。
运麻子/英麻子嫁到汪家,不守妇道。那时,大哥为躲壮丁在盱江上帮人撑船,她在家中偷人养汉,跟贱狗/麻猪的父亲--贵麻子/富贵麻子通奸。大哥回来后,两口子从此格格不入,打架相骂,断断续续,时间长达十年之久。
有一次,夫妻俩因为炒苋菜盐放多了这样的小事,起了口角,运麻子/英麻子被老公用筷子打了两下,便吵闹不休,半夜里跑回陈坊,搬娘家人来奈何老公。第二天上午,六和尚/三和尚四爷仔赶来汪家,一进门,就气势汹汹追问:"印俚人呢?"我父亲笑脸相迎,一边忙着端茶倒水招待亲家。六和尚/三和尚大叫:"茶,茶个鸡巴毛!"顺手就掇起长条凳对准我父亲头部猛砸下来。幸亏我父亲及时用手挡开,否则当场就会丧命。他父子四人抱住我父亲乱打一通,直到把他打得头部流血,倒在地上,四人才像一群土匪一样,滚屎一样逃跑了。
小两口吵架,亲家公不去劝解女儿女婿,反倒赶来把公公打翻在地,此事世间少有。
我母亲从外面进来,看见我父亲用手捂住头部止血,赶紧替他包扎伤口,她一边包扎一边唠叨:"唉,平白无故打伤人,亲家变冤家--",同时,母亲立即请人,用竹躺椅抬我父亲去法院验伤。
"听说我们请人抬你父亲去法院,这一来六和尚/三和尚感到理亏,他叫儿子在路上拦阻,准备私了。我没有答应,坚持去法院。"我母亲说。
法院最后判决六和尚/三和尚触犯刑法,派法警拘留了六和尚/三和尚,责令他赔偿医药费,并要求六和尚/三和尚向我父亲赔礼道歉。后来,六和尚/三和尚赔了相当于五担稻谷的医药费,也叫了他儿子传话过来赔礼认错,但此后他对我家更是怀恨在心。
没过多久,运麻子/英麻子又跟老公吵架,故伎重演,又回娘家去搬人来给她出气。这次六和尚/三和尚一家没有打上门来。过了大概两个月,到了腊月底,眼看着要过年了,腊月23日,半夜时分,我家老屋被六和尚/三和尚一家烧毁了。
腊月23日半夜,六和尚/三和尚父子四人鬼鬼祟祟来到汪家,他们在我家大门口、厨房门口,堆满干柴,我家北面土墙上原先堆放着稻草防北风,大门前的阶下也放了不少干柴,他们就把这些柴火全部点着,把房子的四面都点起火来,要把我们一家人烧死在屋里。那时,仁矮子猪仔的母亲,她住在我家东边上房,她有老胃病,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方便时,发现墙上着火,立即大声呼喊:"不好,着火了!!--"全家人顿时惊慌失措,推开大门逃命。等左邻右舍的人赶来救火时,房子都快烧完了。一家人的衣服全烧光了,牛和猪跑了出去,三十多只鸡,都烧死了,还有准备过年的东西,一概烧光。贮存的三百余担稻谷,绝大部分被烧成焦炭。常言道:"贼偷三次不会穷,火烧一次浪荡光。"我母亲叹息道:"结坏一条亲,害苦了一家人。"我父母气愤地说:"要写下遗嘱,子子孙孙,不要跟陈坊人结亲。"
第二天,父母亲跑去行桥地方法院(那时日本鬼子窜扰,临川县地方法院迁往行桥凰溪村里),状告六和尚/三和尚故意纵火,烧毁我家房屋。陈坊村里有人看到六和尚/三和尚父子四人去汪家放火烧亲家公的屋,但是不敢到法庭上来作证。此案拖了一段时间,没有证据,最后只好作罢,后来法院判运麻子/英麻子和大哥离婚。
离婚之后,运麻子/英麻子回到娘家,后来她与家里闹矛盾,一气之下跑去南城县婊子行当了婊子,从而勾搭上了南城县自卫大队长吕征。她得势之后,妄图借吕征的势力来奈何我家,那时吕征明确表态:"你们与汪家老公有什么恩恩怨怨,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不介入。"
不久,大哥讨了岳府村的张满女为妻,两年之后,她未生育,两人便离了婚。
解放前夕,大哥娶青泥湖山许家村的许大竹为妻,生下四男一女。
解放后,六和尚/三和尚划为地主分子。乡农会召开群众大会,斗争地主分子六和尚陈加恩/三和尚陈家鼎,农会通知我母亲去斗争他,"因为过去他烧掉你家的房子"。我母亲没有去,她说:"恶有恶报,贫雇农不会放过他,坏人绝不会有好下场,现在有党和政府、农会去奈何他,这是他罪有应得。"吕征则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和反动军官的帽子,他走投无路,带着运麻子/英麻子逃到陈坊村后面的神前村居住。公社化初期,大队撤消了神前村,把他俩赶到汪家村,他俩现丑倒折,最后老死在汪家村。
大火之后,我家老屋,成了一片空旷的宅基地。解放后,我把它开辟成了一家人的果园菜地,种上了竹木瓜果,四季菜蔬。
十二、起新房
老屋被烧毁了,一家人没地方落脚,一筹莫展时,村里几户热心人家,前来邀请我家去住,他们家里有空房,不要租金。后来,我们搬到下汪兰花婶子家,住在她家西边的两间厢房里。再不久,毛剌子打算把一幢旧屋卖给我家,是一座硬三间房屋,但房子比较低矮,座西向东,住人不气概,后来听过路的风水先生说:"此屋杀气重,不宜住人,只可用来作舍间堆放稻草农具而已",因此只好作罢。
在兰花婶家,借住了大约一年多。不久,大哥卖掉了船,回家来种田。接着,二哥又娶了青泥侧官郑家村的郑四女/郑九香为妻,一家人住不下。二哥婚后不久,即搬去汪开玉家西边的上房住,厨房在英发公公的老屋里。二哥结婚的时候很热闹,吹吹打打闹了两天,郑四女/郑九香来汪家是用花轿从青泥抬来的,二十多里路,轿夫累得要命,补了他们双倍的工钱。郑四女/郑九香脾气坏,来汪家之后未得半月就跟婆母格格不入,为此只好考虑分开另过。
后来我家又迁到重阳家的上厅,他家上厅长时间闲置着。在重阳家住了一年多,住得不舒服,他家上厅地面常年长青苔,房间里阴暗潮湿,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父母亲因此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自己盖一幢硬三间的新屋,一家人拿出所有积蓄,三百块银元,一色的袁大头,买了三四百立方米的杉木,堆满了晒谷场。
新屋1944年秋季动工兴建,半年时间基本建成,只是未及装修。房子是包给颜新福建造的,他粗手粗脚,对木材浪费太大,冬天烤火,就把好木料拿来劈掉当柴烧,我父亲看见,心里实在难过,又不好说他。
等新屋的柱子全部竖起来之后,要上梁。上梁是大事情,上梁时,头天晚上做好的木梁上贴了红纸写的四个大字,"万代兴隆",中间钉了一个铁打的寿星像作梁花。晚上祭梁,用公鸡冠上的一滴血抹在梁上,一边还要喝彩说吉利话,每喝一个彩,就放一挂小鞭炮,案桌上同时点了香、烛,摆上了祭品,两边柱子上贴满了对联,中柱左联:"竖柱正逢黄道日",右联:"上梁恰遇紫微星。"
第二天清早,请几十位村人抬梁,还请了一队吹鼓手,吹吹打打,热闹非凡。等众人抬梁绕村子一周之后,开始正式上梁,上梁时,又是一边喝彩一边放小鞭炮,一直到大梁安放妥当之后,便由坐在木梁上的木匠们,将谷箩装好煮熟的米团子从上面抛下来。这是上梁的高潮,大伙儿争着抢着去捡米团子,那米团子分两种,其中有几十个抛梁团子,有脐橙那么大,剩下的都是些小团子,只有小桔子那么大。围观的人群个个兴高采烈,兴奋异常,有的掀起衣角,有的托着草帽,还有的拿了脸盆、箩筐,个个大喊大叫,"给我给我,喂,抛给我!"同时,吹鼓手在一旁卖力地吹吹打打,那场面真的十分拥挤热闹。
我家的新屋有左右厢房四小间,中间共用一个厅堂,实在应该叫硬三间,因为四间厢房其实是两间大房间隔出来的。父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个,每户一间厢房。三间厨房建在左厢房的西面。房屋盖下来,总共花费了三百块银元,后来还借了一百五十担谷还木匠工钱,那时,一担谷值一块半银元。但钱还是不够,怎么办?房子最后来不及装修,一家人就凑合着住了进去。这么一住,就是几十年。几十年下来,新屋又变成了老屋。
房子盖好不久,1946年,我父亲过六十大寿,大姐二姐为父亲办寿,屋梁上挂匾庆祝,匾上"花甲齐眉"四个金字很耀眼,这是下汪仁生先生的笔迹。文革时破"四旧",寿仔侄子把它摘下,收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