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人物形象塑造,突出叙述者的回忆在作品结构中的作用,突出象征、隐喻的双重影像,这些都使曹文轩小说具有一般儿童小说较少采用的弱编码性质。但这种弱编码又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弱编码。如我们在前面的分析中已经看到的,他的小说即使在结构的第一层次使用类似心理因素这样的弱编码,在接下来的层次又常常采取传统的情节性结构或性格性结构,将较强编码的二级故事放在相对虚化的大背景中,使虚实达至平衡,使作品既轻盈灵动又有可读性。这是作者面对少儿读者一种具有想象力的创造,又是一种面对自己特定的作品题材、描写对象而找到的最适合的叙述方式。前面我们曾极为欣赏地谈及《草房子》的叙述方式:写一个在油麻地小学生活了六年的男孩即将离它而去时涌现出来的思绪。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个象征,曹文轩迄今为止一些最重要的小说大多是以这种方式写成的。以过来人的身份站在更高的立足点上回首眺望,生命中的许多经历、感情都借故事诗化了。这里至少存在着三重距离。一是作为成人的作家和少儿读者之间的距离;一是经历时的童年和现在的已经长大成人的作家之间的距离;一是故乡的童年和现在的都市文化人之间的距离。作者将这几重距离巧妙地统一在一起,不仅将其作为一种创造美感的手段而且将这些距离本身也审美化了。除了巧妙地利用虚实相生,创造出不少虚实结合的美的形式外,曹文轩在具体的结构形态上也有许多新的创造。一般说,他写得很优雅,极注意结构的匀称、和谐、多样统一。这方面,他的小说也是颇具古典性的。比如《根鸟》,这是一个故事性结构。故事一开始就设置一个悬念:要去救落入深渊的紫烟,故事就向着这个悬念而展开。然后是一个个的障碍,主人公要克服这些障碍,故事主要就由克服这些障碍的过程而展开。很紧张、很紧凑,也很整齐,基本上沿着一个单线而展开。但如果仅如此读解,《根鸟》就成了一个简单的历险故事,和传统的历险故事没有大的区别了。但其实,在《根鸟》的内部,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潜结构,那就是在走向自我、实现自己的过程中所必须克服的障碍。拯救紫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拯救他人,而是拯救美,趋向善,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变得有价值、有意义。要做到这一点,人必须遭遇痛苦,经受磨炼,克服障碍。这障碍有时来自外部世界,有时来自人自身。根鸟在拯救紫烟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个个障碍,就是这些外在的和内在的障碍的化身。这是一个有点类似班扬的《天路历程》的作品,尽管它的主题并不建立在宗教化的灵魂拯救的基础上。《草房子》有些类似戈里弗里德·本所说的“橘形结构”。“一个橘子由数目众多的瓣、水果的单个断片、薄片诸如此类的东西所组成,它们相互紧挨着,具有同等的价值。”①一个故事就是一个瓣,不同的瓣互相并列。“每个人拥有一个故事,但不拥有共同的故事”。但也并非毫不相干。除了在事件上的交叉穿插之外,更主要的是如弗兰克所说的彼此映衬,形成“反应参照”,将看似彼此隔离的故事暗中联系起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如云雾中浮着隐隐约约的山峦一样。
①〔美〕约瑟夫·弗兰克等:《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5月,第142页。
三
和句子一样,文本也包含了两个向度。其一是线性的横向展开,其突出的是含义的单纯性、确定性;其二是并列的纵向组合,其突出的是含义的丰富性、含蓄性。由于少儿读者接受能力局限等方面的原因,儿童小说常常突出故事的线性特征,在故事的线性特征方面做文章,如设置悬念,在单纯中安排波澜,做到曲折变化引人入胜等等,而尽量减少纵向上的铺陈。曹文轩小说既突出作品的书写性,突出作品的弱编码性,将横、纵两轴有机地统一起来,其纵向上的特征就凸显出来。犹如一株树,不是只有一根主干,而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显出一种充满生机的润泽和丰腴。如果将故事看作骨骼,这些内容就是肌质。在作品中,它们主要是性格、景物、场面、意象、心理、氛围、情调、神话等。
性格。在谈及曹文轩小说的结构时,我们曾看到他的一些小说是从人物出发的,如人物的命运、人物的遭际、人物的心理等。其中很重要的部分即人物的性格。性格被放到中心位置,事件的选择和安排都围绕着表现人物性格进行,事件就被淡化,纵向上就出现更多的内容。因为主要以少年儿童为主要表现对象,人物关系相对简约,经历的事件较为单纯,心理活动也不可能有太多的复杂内容,曹文轩小说中的人物性格不可能像许多成人文学中的人物一样那么丰富、立体,作者也较少将自己笔下的人物放到复杂的社会矛盾中予以表现。作者最常用的手法是在与自我的搏击中描写人物。即是说,他的人物性格主要不是在与他人的冲突中而是在与自我的冲突中表现出来,在与自我的冲突中表现人物的自我超越。不过也不像一般的心理小说一样把描写重心移向人物的内心,在人物的灵魂搏击中展示人物,而是将人物放到某种设定的环境中,借人与环境的冲突着力表现人与自我的冲突。如《海牛》,就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去城里买回一头大牯牛的过程。画面上主要只有一人一牛,既无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无变化的事件,就是少年决心不让人小瞧自己,要独自一人将牛赶回去。孩子年龄小,大牯牛力气大,又犟,几乎没把孩子放在眼里,根本不听指挥,这就形成叙事阻力。一拉一退,矛盾就在这二者之间进行。看似人与牛的冲突,实际则是对孩子自信心的考验。结果,孩子胜利了,他坚韧、倔强的个性也表现出来了。这有些类似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写法。《海牛》写的还是一个很单一的事件。在《弓》《山羊不吃天堂草》《太阳,熄灭了》《埋在雪下的小屋》等作品中,同样表现人物性格却涉及众多的事件。这些事件或揭示人物性格的不同侧面、层次,或反映人物性格的发展。它们之间常常并不联系,只是人物的特定性格将它们凝聚起来。曹文轩常常将人物放在最能揭示其性格的特定环境中,如某种危难时刻,让人物与环境冲突,让性格在这种冲突中闪出生动的火花来。这种性格刻画也表现在《草房子》《红瓦》这些时、空并重的作品中。
风景。在其理论专著《小说门》中,曹文轩曾专门地谈及小说中的风景,包括风景描写的类型、风景在小说中的意义、风景描写的艺术经验等,其中许多内容在作者自己的创作中都有生动的体现。曹文轩喜欢写风景,也善于写风景,这或许是他的小说比较倾心古典主义美学原则一种自然的表现。在古典主义中,人和自然总是和谐地统一在一起的。自然既不是人迫切要征服的对象,也不是压迫人的异己力量,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延伸。人借自然肯定自己,延伸自己,欣赏自己,风景自然是美的。曹文轩也写了许多很美的风景,如香幽深邃的蔷薇谷（《蔷薇谷》）,浑茫空远的荒野（《荒原上的茅屋》）,明媚秀丽的江南河湾（《红葫芦》）,阴沉灰暗的祠堂（《暮色笼罩下的祠堂》）等。它们有时给故事创造出一个背景,有时使叙述更加顺畅柔和,有时使描写更具美感,有时则和人物、故事水乳相融地融合在一起,传递出故事特有的氛围、神韵。如《蔷薇谷》中的蔷薇谷就不仅仅只是一个风景,那是一个清香幽远、和浑浊的现实相对的另一世界。正是在这一空气的荡涤之下,一个完全绝望的女孩终于在悬崖边止住了脚步,重新投入生活,并取得了成功。在《山羊不吃天堂草》中,作者在开篇即以较长的篇幅描写了小明子们寄居的那个大都市的夜景。影影绰绰的大楼,幽暗的灯光,轻轻地吹动着落叶的秋风,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教堂,似不经意的描写中就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一个迫切而又遥远、一个朝夕相处却又无法真正走进去的世界。这其实就是整个故事中小明子们的生存环境。这里,风景不只是故事的背景,而是其血肉,其灵魂,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类风景在《红瓦》《草房子》等作品中几乎俯拾皆是。从这一意义上说,风景在曹文轩小说也是一个角色,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场面。场面主要是空间。当叙述不主要按一条直线前进,叙事时间接近故事时间,叙述对象被并列地置放在一起进行叙述和描写时,场面就出现了。我们前面说到的风景,如《蔷薇谷》中关于蔷薇谷的描写,就具有场面、场景的特征,只不过场面一般要比风景描写复杂得多,常常是众多的人物、事件,包括环境,同时在叙述时出现,使人感到面对的是一个立体的世界。场面并非时间上凝止不动,而是动的速度较慢,许多内容联在一起向前运动,因而更容易创造一种气氛,一种气势,成为读者观赏路线上一个重要的“点”。《山羊不吃天堂草》中小明子师徒在澡堂和几个北京泼皮打架,就是这样的一个很精彩的场面。在进入这一场面之前,作者进行了许多铺垫。找不到活干,心里很憋气;受本地人的欺负,心里很窝火;师傅被妻子甩了,心里本就痛苦;到澡堂洗澡,师傅发泄性吼了一句歌,招致几个本地泼皮的奚落,不理他,竟还进一步挑衅,忍无可忍,终于动手了。几个泼皮为一方,小明子师徒为一方,开始了一场混战。这是几个在大都市受尽欺凌、委屈又无处诉说的人。这次找到一个机会,终于爆发出来了。这个地点就选得很有意思。平时干活,你是干活的人,他是主人,不平等;在大街上,他穿得衣冠楚楚,一口京腔,你穿得土头土脑,一口外乡话,还未说话就矮人一截。但在澡堂,人脱得赤条条,人回到原始的本真状态,一切附着性的东西都消失了,自身的价值就显现出来,在这种状态下,小明子们并不比那些高傲的城里人差。相反,他们平日在乡间小道练就的本领反而使他们显出某种优势来。这是一场充满谐趣的打斗,也是一场庄严的维护自己自尊的战斗。经过这场冲突,他们不仅打败了那几个泼皮,出了一口几个月来一直压在心里的恶气,也使本有嫌隙的师徒团结起来,因共同的命运而相濡以沫。这个场面写得有气势,既紧张热烈又妙趣横生,是这部小说精心刻画的重要场面。类似的场面在曹文轩的每篇小说中都存在。在某种意义上,《草房子》开头描写的,男孩桑桑就要离开油麻地小学时,登高望远,想起在这儿度过的许多难忘的岁月,整个描写都凝成一个场面,全部故事都建立在这个场面上,有一种只有场面才能表现出来的艺术效果。
稍进一步探讨,曹文轩小说中的场面还包含着更多的美学内容。
如构图。场面是一展开的空间。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位置的经营。场面多大,有多少事物,何者在前,何者在后,中间有什么样的变化、设置都极讲究。如《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所说,一起往纸上搬,是肯定不讨好的。曹文轩小说中许多场面的构图都颇考究,极具美感。《山羊不吃天堂草》中那群山羊死去的场面,蓝天下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撒落着一片白云一样的羊群,尽管绿草鲜嫩,近在嘴边,山羊却高傲地不肯吃它,一只只倒下死去,这构图空阔、浑茫,远景和近景配置合理,和故事的气氛十分和谐。《草房子》中有一情节是作为宣传队一出小戏导演的桑乔校长对女演员白雀说戏,“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一个姑娘,撑着这条小船往前走……芦苇花开了,几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面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家家烟囱里冒了烟,烟飘到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有山有水,有花有鸟,有山林,有小镇,远近错落,如一幅淡淡的水彩画,读着如身临其境。
如色彩。曹文轩小说的场面很讲究色彩。或许描写的多是江南水乡,多是少儿眼中的世界的缘故,他作品画面中的色彩一般都较为鲜艳,极具视觉上的新鲜感、柔和感。上引《山羊不吃天堂草》中山羊死去的场面,桑乔叙述中那年轻女子乘船从小河上划过的场面都是例子。作者自己曾谈到《泥鳅》中一个名叫蔓的女子赶着一群鸭的画面:“蔓穿着一件蓝布褂儿,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脸色在朝晖中显得很红润……在她身后有十几只鸭,一律是白色的……鸭们很干净,洁白如雪、如云、如羊脂。一只只都是金红色的蹼,淡黄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团墨点……”作者说,他在写这一段文字时,画面中的一切清晰如在眼前,赏心悦目,美极了。
意象。意象写作也是曹文轩小说创作中一种重要的表现方式。意象原是诗歌术语,指一种体现了某种典型情感、典型情绪、典型意念的单个物象,是意和象的和谐融合。如何创造意象,如何进行意象组合,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课题。意象的成功取决于它蕴含的情感概念的深广度,也取决于体现这种蕴含的物象的新颖、准确的程度。这种创造方法也常常被引到小说领域中来,特别是成为一种在小说中凸显空间性的手法。曹文轩小说中有许多内涵丰富的意象,有写实的,也有象征的。如《白栅栏》中的白栅栏、《暮色笼罩下的祠堂》中的祠堂、《古堡》中的古堡、《红葫芦》中的红葫芦、《草房子·艾地》中的艾地、《草房子·药寮》中的药寮等等。《白栅栏》写一个小男孩对一个新来的女教师的情感依恋。女教师年轻、美丽、善良、和蔼,她住在小男孩的隔壁,一来就买来一桶油漆,将一排木栅栏漆成鲜艳的白色。那颜色那样美丽、纯洁,矗立在阳光里,也矗立在孩子年幼的心里。白栅栏是现实的白栅栏,也是这篇作品中体现其精神特征的中心意象,所以作者将其挑出来,作为这篇小说的篇名。《草房子·艾地》写一个生活在校园内的老人,贫苦、善良,为自己的住地被学校所占与学校苦争不休。在她家的周围,种有一片艾蒿。艾蒿是一种常见的植物,既无花的芬芳,也无果实的实惠,所以不被人重视,名副其实的野蒿而已。但它清热解毒,祛病消灾,无论生长着还是被砍下晒干,都散发着幽远的清香,一如那生活中的老人。一片艾地,也将老人的精神特征表现出来了。这些意象如一只只美丽的气球飘浮在作者艺术世界的天空,从一个侧面揭示着作者艺术世界的深邃与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