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走进去的时候，那个老妇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们对面的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什么。看样子这是一对老夫妻，他们似乎有天大的冤仇，可对面三个人，却都露出了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情。那个男人继续用右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桌面，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画着。顶着汉唐时代发型的女人虽然面带微笑，用亲切和蔼的目光在看着哭诉的女人，可那目光却分明是散的、游移的，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表明这女人已经练就了分神术。只有那个记录的年轻人，老妇人说一句，他就在本子上记一句。看见世普几个人走进来，那个脸色黄黄的男人和那个顶着汉唐时代发型的女人，突然一下子像见到了他们的最高领导那样站了起来，嘴里热情地喊道：“贺校长，你怎么来了？”他们这样一喊，正在述说的老妇人突然停止了哭诉，和老头一起抬起头用空虚的眼神望着他们。世普见了，先冲那男的点了一下头，又冲那女的点了一下头，说：“廖主任，谭主任，你们正在接待上访群众，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们了！”接着又说，“那你们先接待他们，等他们结束了，我们再来！”
说完，世普正想退出去，忽听那男的说：“没啥，贺校长，你老来视察我们的工作，我们再忙也要把老校长接待好嘛！”那女的也说：“就是，老校长，请您老跟学生来！”说毕又对那记录的年轻人说，“小徐，你就先把他们的话好好记录下来，啊！”说完又对对面的夫妻说，“你们继续说，小徐会给你们记录好的，啊！”那一对老年夫妻听了，立即感恩地点了点头。叮嘱完毕，那女人就过来带了世普一行人进了侧边一个小门，到了另一间屋子。这屋子里沿两边墙壁摆着一溜沙发，沙发前面是茶几，另一面墙壁前面有一张很大的老板桌，桌子后面是一把皮转椅。世普一看，便知道这是一间会议室，室内窗明几净。不过细心的世普还是看出了沙发上有几处被烟头烧出的小洞。
那女人一边安排世普坐下，一边从老板桌下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几瓶250毫升装的矿泉水，十分恭敬地往世普、立德、东川、大成几个人面前的茶几上放。放到世普面前时，世普却从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真空保温杯说：“我喝这个，你给我倒点开水在里面就行！”女人一听，立即拿过茶杯对那个比他年纪大的男人说：“谭主任，你跑下路，去给老校长倒杯开水来！”那男人接过杯子，说了一声：“好呢！”立即出去了。立德、东川、大成看看世普，又看了看满面笑容的女人，眼睛露出了几分不解的神情。世普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不等那女人开口，便对立德几个人介绍说：“他们两个都是县中毕业的，出去倒水那个毕业早些，姓谭，是信访办副主任。不过谭主任我没直接教过他。”说完又指了女人对立德他们说，“这是信访办廖主任，他们毕业那年我亲自给他们上过语文，小廖在学校里就是三好学生，参加工作后也是很能干的！”廖主任一听，脸上便绽出微笑，说：“哪里哪里，那是老校长教育有方！”世普听了又问了一句：“小雷工作还好吧？”世普说的小雷叫雷彪，是廖主任的爱人，两人在县中的时候是同班同学，自然也是世普的学生了。廖主任见世普问她爱人，便又急忙说：“好，好，感谢老校长关心！”说完又说，“我们在家里都时常说起老校长呢！”世普听后，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是假话，在这个社会，谁没事还会经常念叨自己的老师。但听了女人的话，世普也只得说：“你们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校长，那就多谢你们了，回去代我向小雷问好，告诉他，今后有时间了我一定去看望他！”女人急忙说：“谢谢，谢谢！”正说着，男人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他把茶杯恭恭敬敬放到世普面前后，女人又走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什么，男人便又出去了。这儿女人等男人出去后，便过来在世普对面坐下了，才说：“学生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老师都没到我这里来踩个脚印，今天老师来有什么指示，学生洗耳恭听！”
世普听了这话，立即正了脸色说：“不是啥指示，我们几个人今天也是来上访的！”女人一听这话，脸也变得十分严肃了，眼睛扑扇了几下才说：“老校长你有什么事要上访？”世普说：“我就没有上访的？老实说，今天要不是我阻止着，会有几百人来你们这里讨说法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封告状信，递给身边的大成，说：“给廖主任拿过去，让他看看！”大成马上把告状信接过来，用双手捧着，走过去将厚厚一沓纸交到了女人手里。女人接过去翻了翻，见前面的文字并没有几页，后面的签名和盖手印的却有几十页。女人翻了一下，把材料放到茶几上，却看着世普紧蹙着眉头问：“到底是什么事，让老校长这样生气？”世普听了，便把交通局到贺家湾挖树的事说了一遍。
世普说完，女人沉吟了一会儿，才显得有些愤愤地说：“这个曹局长和麻局长，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世普说：“无论如何，这事我们要县委给一个说法！尤其是姓麻的执法犯法，县委不能姑息迁就！”女人说：“老校长请放心，你的材料我一定转给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世普说：“你还要告诉他们，贺世普是依法上访，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复，贺家湾几百村民是不会罢休的！”女人说：“我一定把老校长的话转告到！”世普听了这话，便站了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把材料亲自送到你手里了，需要转告的话也对你说了，我们就告辞了……”话没说完，女人立即站起来说：“不行不行，老校长，你从没有到学生这里来过，怎么能让你这样走呢？我已经让谭主任安排午饭去了，你们一定要吃了午饭才走！”世普听了这话，停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所有上访群众，你们都安排午饭？”
女人听后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地说：“当然不是，不过老校长除外。”世普听女人如此说，便露出有些不高兴的神情说：“既然不是，那我为什么要特殊？我贺世普虽然教过你，虽然做过县中校长，也当过人大代表、政协常委，但我不需要特殊，只需要县上公正处理这事！”女人见世普态度坚决，语气便不冷不热地说：“好吧，既然老师不愿吃学生这顿饭，学生也不勉强，老师的话我一定说到！”说着，便送世普走了出来。走到大门口时，女人忽然过去附在世普耳边，低声说，“老师，学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世普说：“啥话不该说？你说！”女人于是说：“老师虽然退了休，可说到底还是一个副县级干部，一定要帮县委县政府做好维护稳定的工作呢！现在稳定压倒一切！老师你不是一般的人，是个有影响的人呢！”世普听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要不是考虑到稳定，今天就是几百人来了！”女人听了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老师多保重！”说完和世普几个告了别，重新回屋子里去了。
却说世普把告状信亲手交给信访办他的学生廖主任后，对赢得这场斗争的胜利充满了信心。他觉得凭着自己在社会上的威望和地位，县上领导不可能不重视他的几点合理要求。再说那告状信后面，还附着几百贺家湾人的签名和红手印呢！那是民意，是人心，民意不可违，县上领导即使置他贺世普不理，可总不能连几百人的民意也不顾吧？再说，还有信访办主任是他的学生，虽说在处分县交通局负责人和县林业局麻局长这个问题上她没有多大的决定权，但她作为信访办主任，建议的权利还是有的吧？综合以上因素一考虑，所以世普才会对这个事件的结局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
世普一回到家，湾里许多人都拥到他家里来打听消息。有的问：“老叔，那个胖子局长和矮矬子局长什么时候来给我们道歉？”这人的话完，立即又有人说：“嘴巴上道歉有啥用，关键是他们啥时来给我们养护被他们砍伤了的黄葛树哟？”还有人甚至问：“老叔，县上是不是已经把那个胖子局长和矮矬子局长的官给抹了？”世普听着大家的话，觉得乡亲们实在是太淳朴太可爱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正在这时，有人却又帮他回答了，说：“你们忙啥？老叔出了面，难道还怕他们不来给我们道歉？不来对我们的黄葛树进行养护？县上不把那两个浑蛋的官给抹了？老叔是啥样的人，啊？县长过去都经常请老叔吃饭，老叔说一句话，县长还不是得颠儿颠儿地照办！”说完又对世普问，“老叔，你说是不是这样？”
世普正端着那只不锈钢真空保温杯在喝茶，因为刚才才往杯子里续上开水，茶水很烫。听了大伙的话，世普忙放下茶杯，抹去粘在嘴角上的一片茶叶后才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哪里是你们说的那样！县长是请过我吃饭，但这事也不是县长一个人做主。再说，我们今天才去反映了，哪里那么快就有结果？组织上还得有一个调查的过程嘛，你们说是不是？”说完又不等众人回答，接着又说，“不过你们放心，这事县上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众人听了果然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那是！那是！只要有老叔，我们一百个放心！”
世普听了这话，又捧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后用和蔼慈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轻轻扫了一遍，仍是面带微笑，像是拉家常一样，显得很随意地说：“你们今天都在这里，有几句话前天在黄葛树下我就想说的，可当时大家的情绪都处在愤怒中，我忍住没说，今天就给大家说说。是啥话呢？就是前天大家把挖树的人像狗一样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想靠人多势众、逞一时之勇来取胜。你们想靠这种办法来取胜实在不可取！现在你们想一想，如果不是我回来让你们放他们走了，你们要把他们围到什么时候？事情又怎样收场……”
说到这里，世普的目光又从众人脸上扫了一遍，这次的目光便有些犀利了。有人在后面回答了一句：“我们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心里就只有气愤！”世普听了这话，又加重了语气说：“气愤就能蛮干？说实话，那叫逞匹夫之勇！”说完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大成，今天他没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我也要批评他！他好歹还是一个退休老师，为人师表的，怎么能像一个泼妇耍赖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地下呢？这太有些不雅了！这哪儿还有一个人民教师的斯文和风范呢？即使用这种方式取得了胜利，也有辱一个人民教师的身份，何况还根本取不了胜利，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世普的眼睛望着大家，可这次大家却沉默了。有的人看见世普的目光就急忙低下头假装咳嗽，一时间屋子里满是干咳声。世普看见大家没回答他，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觉得农民就是农民，给他们说了大半天，他们也不一定懂。隔了一会儿于是又说：“好了，以后大家如果还遇到了这样的事，一定要依照法律，有理有利有节地来维护自身的利益。依照法律，有理有利有节的方式才是一种现代文明的、理性的处理方式，而大成和你们当时采取的耍赖和逞强的方式，是一种传统的村落式的处理方式，这种方式不但不能解决矛盾，反而会使矛盾更加激化！”说完这话，见众人仍有些困顿和茫然的样子，便打住了继续提炼和升华理论，突然对众人大声问：“以后大家遇到同样的事情，知道用什么方法去对付了吧？”众人一听，果然都像小学生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异口同声地回答说：“知道了，知道了，老叔！”世普听见这话，又高兴起来，说：“这就对了！以后大家如果还遇到这样的事，就像这回一样，依照有关法律，有理有利有节地到上面部门去反映，一样会取得胜利的！”众人听了，又都高兴地说：“那是，老叔，这回的事就全靠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