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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尘归尘 土归土(1)

(一)

这年冬天又过了。

黎淑媛对着旧式大衣柜那面雾蒙蒙的镜子脱下蚕丝袄换上夹衣的时候,觉得今年与往年比起来又有些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她一下还没看出个缘由来。

黎淑媛把刚换上身的夹衣拍了又拍、扯了又扯,寻思着去年往里头套的也是这薄毛衣、绒背心,今年咋就走样了。她一步步凑近镜子,一束耀眼的朝阳恰如舞台上的追光从窗户上框朝她的头顶斜打过来,黎淑媛这才发现,年前还麻灰灰的头发,此刻全白了。

黎淑媛扒开白发翻找着,一丝黑发也不见。她不甘心,扒开另一丛又寻觅起来。这样的严谨和细致,就像三十多年前,在满头黑发中找寻一根白发。

“时间啊,时间!”她不由得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破胸而出的叹息如同一粒沉甸甸的小石子,凭空投入静若湖面的清晨,整个小院即刻在晨晖中微微震颤着,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光水痕。

风吹来,凉沁沁的。就在黎淑媛打着一个冷噤的当儿,楼下院子里的玉兰花一朵朵挺立得更见风姿了。

黎淑媛最喜欢玉兰花。

几年前,吴锬专门从郦东移植过来一大株,当时开一辆卡车,连根带土拉拢后种培着,花了一整天的工夫。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这树玉兰挪到黎淑媛的院子里,倒越长越精神,年年呈现出新气象。特别是那冰雕玉刻般的花瓣,今年的刀功更了得,每一枚都有一番风骨,端凝成朵,脱脱溢出旷世的气韵。

黎淑媛寻窗看着,看着看着就出神了。

年轻的时候,日子是漫天飞雪,舞呀旋呀,总不着地。老了的日子,就是这树寥寥的花。这刚柔一身的花,越是傲向天宇越是零落惊心。那落在地上也不减风骨的花瓣,用黎淑媛蓦然苍凉的目光去看,竟似一颗一颗的牙。

“牙?”黎淑媛轻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她的好多心思越来越怪。昨晚,又梦见掉牙,她梦见她的牙不是衰老枯竭地脱落,跟小时候一样,是被冒出的新牙尖顶落的。牙龈浸出血来,咸腥腥的,她舍不得唾,一口一口全咽回去。梦里她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对势不可挡的成长充满了忧虑。

“奶奶!奶奶!”楼下鸟笼子里的小八哥又脆生生地叫了起来。这鸟儿,只会叫“奶奶”。一声是一声的,比两岁孩子的口齿还清楚。黎淑媛习惯性地抬起手腕,对了对表,每天早上这只小八哥叫第一声奶奶的时候,都是差五分到九点。她赶紧定了定神,再过一会儿,吴锬叫来维护钢琴的琴师就要到了。她把窗半掩上,转身到洗漱间把浸泡在杯子里的假牙捞出来安上牙床。这假牙是吴锬请一名加拿大医生给她配的,安上去,匮乏的口腔霎时充盈丰实起来,一瞬间,整个人也丰盈充实起来了。

黎淑媛轻轻下楼,到院子里的水管处取来塑料桶、抹布,打了水,又像往常一样,细细擦拭起家里的一物一什。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好多东西一年半载都不会动一下,它们石头一样苍凉无言地矗立着,任凭时光荏苒。罗遇回来后,房间里的一切都有了腿脚有了翅膀甚至有了逃逸和隐匿的心思,尽变着法子赛着趟儿地有去无回。特别是罗遇的剃须刀,那把三个头的菲利浦剃须刀,又不知到哪儿去了。

黎淑媛在卫生间马桶的水箱盖上找到了这把剃须刀,她把它放回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放这儿,最显眼、最顺当,罗遇每次取用都得心应手。但每天这把剃须刀都在和黎淑媛做着捉迷藏的游戏,有时它在厨房的窗台上,有时它在鞋柜里,有一天,它就躺在茶几底层的报纸堆里,却害得黎淑媛找了整整一上午。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把剃须刀放回茶几底层,最后还是把它摆在了茶几面上。

这个家里的所有物什,沙发、书柜、餐桌、靠椅、花架曾经都是最时兴的样式,如今全流露出美人迟暮的神伤,只有吴锬十多年前送给她的那架德国进口的原装虎腿钢琴仍辉煌如初。

其实,这个家里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是这钢琴的声音,洪亮、通透、轻灵、绚烂、浑厚、深凝……它似乎永远鲜活地拥有世间的每一轮四季,四季里的每一个日子,日子里的每一幕晨昏。如果从黎淑媛手指间倾泻而出的琴声可以飘扬成烟、飘忽成雾,墙上方挂着的那张黑白照全家福也被之浸弥多年了。

每天早上,黎淑媛都会用潮湿的毛巾擦拭这张黑白照全家福,全家福在一天天的锃亮中,一天天退向久远。那层冰凉的玻璃,恍若凝固了的光阴,把镜框外的黎淑媛和镜框里的黎淑媛、黎淑媛的丈夫、黎淑媛的四个小儿女越来越久远地间隔着。

每次擦拭这张黑白照全家福,黎淑媛都有一种站在疾驰的火车车厢里面朝窗外的感觉,几十年的往昔呼啦啦地往后奔窜,让她不知,是往昔要抛下她,还是她要抛下往昔……

(二)

吴锬常常凝望这张照片。

“罗达、罗运、罗遇、罗莲好奶气。”每次望着照片,吴锬都想说这句话,似乎这么多年来,他是看着这四兄妹长大的。

实际上,吴锬的年岁和四兄妹相差不大。吴锬他爸和黎淑媛同在省建设厅,黎淑媛当时是政治处的主任,吴锬他爸只是机关的一个勤杂工,两家人分别住在面对面的两幢房子的底楼,吴锬全家对“黎主任”向来都是谦恭的。每天傍晚,黎淑媛在街沿边教罗达、罗莲拉小提琴,教罗运、罗遇拉二胡时,旁边候着的吴锬目光里总溢出许多会随着琴声一起流淌的神色。吴锬的爸爸终于应了吴锬的乞求,狠下心给他也买了一只小提琴。每天傍晚,站在街沿边跟着黎淑媛拉琴的从此多了一个邻家的孩子。

吴锬现在都很怀念那段时光,黎淑媛教给了他一门值得炫耀的技艺。在黎淑媛的五个徒儿中,只有他最珍惜这门技艺和这份回忆。

“小提琴是乐器中的皇后。”拉小提琴的吴锬甚至在拉二胡的罗运、罗遇面前也生出一截骄傲来。现在,吴锬和罗莲偶尔还会合奏一曲《梁祝》,悠扬的琴声如同一根柔韧的纤绳,在岁月的长河里徐徐拉出与时光逆行的往日。

吴锬和罗莲有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来,双方家里的老老少少早习惯了他们这种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不是夫妻胜似夫妻的关系。黎淑媛从不盘问过他们的事,她对他们这二三十年,一直是缄默的,罗莲不需要名分的累赘,吴锬看重的也不是形式上的东西,但哪有做母亲也能这么淡泊的,罗莲知道,老母亲从不为她讨什么。

倒是吴锬,刻意要补偿罗莲什么、要回馈黎淑媛什么,几十年来,比黎淑媛的儿子还儿子,比黎淑媛的女婿还女婿。罗莲知道,他对他母亲陈碧芳的爱,是草木对大地对泥土的爱,他对她母亲黎淑媛的爱,是草木对天空对白云的爱。

而今,罗莲对满头白发的老母亲早没有什么怨言了,都随她吧。罗莲对黎淑媛的迁就就像黎淑媛对罗遇的迁就一样,也经年累月了。

罗达、罗运都早逝。

两个儿子相继在这个世间销声匿迹后,黎淑媛对罗遇的顾惜越来越深沉和严重,也许谁都能够体谅,有什么比连接着失去两个儿子更痛彻心扉的事?后来老伴的走,黎淑媛已经没有什么悲恸,快八十的他,要走也该走了。

一个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的悲伤是可以凝固的。

黎淑媛的悲伤凝固成了什么,很长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吴锬叫人把她楼下的水磨石地板换成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她才恍然她的悲伤早已板结如这坚硬的石块,它们齐整而光洁地铺在她的心底,掉一根头发看得见,落一抹眼神也听得见。

少年时的罗达、罗运和罗遇长相酷似,浓墨眉、琥珀眼、初见端倪的络腮胡、略略的鹰钩鼻……随他们祖籍在尼泊尔的父亲,带着外族血统,整张脸呈现出与周围人截然不同的异域风貌。因为兄弟仨的与众不同,旁人更容易认定他们的相似,只有黎淑媛最清楚三个儿子的不同,罗达严谨,罗运精粹,罗遇懵懵懂懂,疏漏丛生。

一场车祸轻盈地携走了十五岁的罗达,一场急性肝炎更轻盈地携走了十九岁的罗运。就在罗运闭上眼的一刻,黎淑媛也久久地闭上了眼。那一刻,世界化成一片汪洋。

“浑浑水养浑浑鱼呀!”

十七岁的罗遇当时还在参加一场年级足球赛,赶到白单蒙了的罗运面前时只听到他父亲的这声长叹。长叹唤醒了黎淑媛,她抱着大汗淋漓的罗遇,只怕他也被什么一携而去。“快去,快去擦他的汗!身上、头上、脸上……”

从这天开始,罗遇明显感到他被什么笼罩起来了,以至于三十多年来,他都相信处于无形护卫之中的自己会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事实上,这个儿子的每一份懵懂从这天开始,都被他母亲黎淑媛看作了生命力的象征,她甚至希望他保存并积攒他所有的懵懂,懵懂是活着的护身符。

日渐淡出黎淑媛视线的罗莲和吴锬自发形成了一个最小的集体,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了悄无声息地默默支撑。黎淑媛似乎预知这个住在对面的男孩会和自己聪慧的女儿形成终身的联盟,这么多年来,她有意无意地,也要淡出他们的格局。

罗莲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接父亲班当工人的吴锬娶了厂里的一个女工。两桩顺理成章的婚姻顺理成章地加固了罗莲和吴锬的默默支撑。

罗遇一直没弄明白吴锬和罗莲的关系。说情人吧,哪有这么几十年如一日的情人;说夫妻吧,哪有分隔在两个家庭里的夫妻。他们三人现在又常常一起吃火锅、看电影,吴锬和罗莲从来没有什么亲昵的举止,聊起话,也各家是各家的事,但这两家人的事,毋庸置疑的又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们俩,简直就是几十年来分成两个人的一个人。对于这个观点,吴锬没有为罗遇纠正,在吴锬看来,他和罗莲不是分成两个人的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两个部分。这种说法一定会把罗遇搅昏,罗遇不傻也不笨,甚至有聪明的时候,但吴锬断定,他就是不懂这些,永远不懂。

罗遇能懂什么呢?几十年来,这也是吴锬一直没有搞清楚的一道题。

(三)

长子、次子相继夭折,罗家一度阴霾重重,无人能解释他们家接踵而至的厄运。按理说,飞扬跋扈的人家才易招来横祸与报应,而黎淑媛、罗明庆两夫妇毫无争议地是低调随和的大好人,黎淑媛也对自己和老罗这辈子的所作所为做过最透彻的剖析,她没有发现自己和老罗这辈子的所有言行有什么出格之处。

“只能怪上辈子了,是上辈子造的孽……”

“高楼大厦为何因,前世造庵起凉亭;福禄具足为何因,前世施米寺庵门……养子不成为何因?前世皆因溺婴身……”

就在罗运火化那天,罗明庆大姐罗明珠的念叨一声声撞击着黎淑媛的耳膜和心壁,切切悲怆的她在浑浑噩噩的头脑中极力搜寻着关于前生的记忆,那是一片水天相接的海面,粼粼水波早已融化了所有航迹,映在她眼中的终归还是那烟波浩渺的粼粼水波。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黎淑媛也跟着明珠大姐絮絮叨叨地念起来。

而后的那一年,罗遇亦蒙受了什么启迪似的,硬把一颗耍心收住,考上了郦南大学。一个阴霾重重的家终于有了一丝欣喜。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到大三,罗遇竟把正念着的大学废弃,匆匆跟一个大他五岁的女人结了婚。

两人究竟是怎么黏上的,据罗遇说吧,那女人是校门口一家小卖部的店主,一天,罗遇和一个同学去买烟,女人问他:“你不买包抽抽吗?”

他在摇头的同时想起了这个问题,是啊,我为什么不买包抽抽呢?于是,掏出钱来要了一包红梅。

后来,罗遇一直在女人那儿买烟,一直买红梅。女人对他这种执着产生了兴趣。一个周末,女人在煤油炉子上烧了几个菜,几个菜盘于两张拼合在一起的方凳上摆好了,罗遇又来买烟,还是买红梅。

女人问:“周末了,不喝瓶酒啊?”罗遇又在摇着头的同时反问自己,是啊,为什么不喝瓶酒?钱还没有掏出来,女人已经把一瓶江津白酒打开了,随即把柜台挪开,为他让出一条入店的窄缝来。

“进来吧,这些菜正好给你下酒,以后来这儿呢,不要掏钱了。”女人说着把筷子递到了罗遇手中,罗遇这才发现女人那双戴了假水晶链子的手异常粗粝而干燥,这双粗粝而干燥的手猛然让他想起了他的姑妈罗明珠。小时候,没有奶吃的罗遇吃的是姑妈的奶,后来,姑妈这双粗粝而干燥的手常常把长大的他揽在怀里。

“那怎么行,”罗遇愣了愣,一下掏出衣服包和裤子包里所有的钱,“以后,我干脆把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交给你。”

看着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钱,女人笑了:“我又不是你妈又不是你媳妇,把钱交给我干什么?”

罗遇呵呵呵地笑着,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那动作,竟有了爷们儿的样子。女人这才问他今年多少岁,家住哪儿,念的大几,学的什么专业,有没有女朋友……

这天,两人喝完了一瓶江津白酒。罗遇踉跄着要回学生宿舍,女人把他扶到小卖部的里间,“你不都十九了吗?”女人关了店铺熄了灯,“十八岁就该成人了。”

这之后,罗遇在学校里的生活完全进入了另一种模式,他一下课就往小卖部走,他很快就养成了在小卖部里进进出出的习惯。在他还没有满二十岁的时候,女人怀孕了。

“怎么办?”女人趴在柜台上,用她那粗粝而干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玻璃面板。

就在这时,罗遇作出了一个让女人永远也不可能相信的决定。

罗遇把女人带回家时,女人的肚子微微隆起了。罗明庆没想到在郦南好端端念着大学的儿子竟然走到了这一步,一时间气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想找一个可以打在罗遇身上的家伙,结果一个拿上手的东西也没找到,最后抱着餐桌上的鱼缸砸在了罗遇面前。罗遇的裤腿湿透了,三条金鱼在地上扑腾着。

“干什么,你干什么!”黎淑媛厉声呵斥老罗。

“干什么?你倒是问他呀,他究竟要干什么!”

几十年来从未争闹过的黎淑媛夫妇那天彼此的双眼里都迸发出仇恨对方的火花,似乎他们之间的积怨早是深海底的火山口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

“我已经退了学,我要和她结婚。”

罗遇睁着一双无辜的琥珀眼,好像一切事端都没什么了不起,他那大无畏的语气和神色,更像是一种证明:所有人都晕了头,只有他还清醒着。

黎淑媛看着地上扑腾着的三条金鱼,面目一瞬间悲悯起来,“这是三条命呢!”

立在一旁的罗莲赶忙把金鱼捡起来放到院子里假山下的水塘里,当她再回到客厅时,只见母亲像在主席台上总结性地作最后发言了:“既然要结婚,还是要好好选个日子,像模像样地办一场。”

吴锬当时以为天要塌了的事就这么安然平稳地过了。后来,他问罗莲那女人叫什么,罗莲说鬼知道!吴锬只好问罗遇:“呃,叫什么呢?我们平常都老板娘,老板娘地喊惯了。”罗遇又习惯性地抓抓头皮。

“吕纹琼。”还是女人自己报出了尊姓大名。

半年后,吕纹琼生下儿子罗杰。罗杰刚满月,黎淑媛曾经扶持过的一位下级在厅直属单位为罗遇和吕纹琼谋了两份体面而实惠的工作。谁都想,罗遇的生活从此顺当了。万万没料到的是,婚后两年,听了女人的话,罗遇又把上好的工作辞了到郦南下起海来。更令人费解的是,对生意一窍不通的罗遇竟屡获商机,很快成为阔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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