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兴五首(节选)
其三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
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
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
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子美在秦州时,常常流连于自己为自己设置的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犹豫,内心里波澜起伏,写了不少反映自家心事的遣怀遣兴诗。
在我选的这首诗之前,子美在另一组遣兴诗中总结当时国家的局势,并从农事现象引发“大器晚成”之叹:“丰年孰云迟,甘泽不在早。……春苗九月交,颜色同日老。劝汝衡门士,勿悲尚枯槁。时来展才力,先后无丑好。但讶鹿皮翁,忘机对芝草。”(《遣兴三首》)我认为子美这也是在自我鼓励自我暗示:前途仍有机会,要耐心等待,不必学那成仙的鹿皮翁。“但”与“讶”的组合有“只是惊讶”、“弄不明白”之意,这样才与整首诗的中心思想相合,因此我不同意古代评家的解释,他们认为子美只是鼓励别人,而自己则安于“忘机对芝草”。
当然,子美的思绪总是表现出此一时彼一时的变化特征,在寻求出仕机会与回归田园隐身世外之间摇摆,这是他一生痛苦的现实。选评这首诗,是想早些明示各位读者朋友,想减轻各位一直到最后都可能会因此而纠结的各种伤感沉痛。
子美的生存与创作经历,与陶渊明相当接近。
陶渊明是晋代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自幼家境贫困,做过短期的江州祭酒、镇军参军等属官。41岁时(义熙元年,公元405年)曾做彭泽令八十多天,遂弃官归隐。《晋书》《宋书》都把他的事迹载入《隐逸传》。
从陶渊明生活的时代状况来说,是晋宋之交的乱世,豪门之间互相战争,政治面貌狰狞丑恶,陶渊明的态度表面看起来是退避三舍远离尘世,只有正宗中国文人方能看出其中韵味,鲁迅就曾评说道: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也就是说,陶渊明是以清新自然的山水田园诗歌来表明他对时代混乱的态度,来对抗当时文坛盛行的虚假做作的骈俪华艳之风的,他是以此开创中国古代文学新风气的先锋人物。
子美也看出来陶渊明的未必甘心。据《晋书·隐逸传》记载,陶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脱颖不羁,任真自得,为乡邻之所贵。”他做县令之时,郡里派了个督官下来检查工作,有小吏告诉陶渊明:你得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耶。”义熙二年乃解印去职,赋《归去来》。杨伦解释子美诗时说:“此首独借陶自忏。”即子美与陶渊明此时心心相印,皆为无奈归隐,实际上均不满足于“达生”。陶渊明有《饮酒》诗曰:“颜渊故为仁,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子美认为这说明陶渊明心有不甘,“达生岂是足?”一个问号将两个人的相同心事翻现给世人看,并以此反转作肯定之意,找到二人的命运相同之感,以支撑自己在出仕与归隐的岔路口上,继续理直气壮地徘徊周旋,不作断然决定,永远见机行事。
可以说,“达生岂是足”句是我选这首诗的关键,这个句子是打开子美人生与创作中,至死都深陷矛盾泥潭情绪死结的一把钥匙。换句话说,子美后十来年抛却自尊之心,追逐周旋于外省官员之间,坚决不选择“僻地”以“达生”,即超然世外活得轻松潇洒兼可平淡一生养家糊口的生存方式,道理与心结正在于此。
古代评家认为子美对陶有微言嘲意,或借讥陶而自嘲。
我却并不这么看,我认为子美是在全方位地与陶渊明“合并同类项”,寻求二者一致找到同类感,以使自己不太孤单和掉价——陶渊明已是著名的先贤,自己比他也不输什么。为此他连两个人的儿孙事也找出来对照相似性了,陶渊明有《责子诗》云:“白发垂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笔纸。”又有《命子诗》说:“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仇兆鳌引黄庭坚解释说:“子美困于山川,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以解嘲耳。诗名曰《遣兴》,可解也。”
秦州或各个阶段的“遣兴”、“遣怀”诗,实际上都是子美于困顿中自己心与口的“商量”,在尘世讨生活的子美,仕与隐两头都不沾,实在无法忽视尘世对自己的评论与影响;儿子的贤与愚,也是一个男人的重要生活与立世指标,儿孙不争气,做父亲的怎不挂心与失落?于嘲人与自嘲中获得同病相怜的情绪牵绊,也是子美此番心口商量的收获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