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在他的副刊上经营着不同流俗的黍谷,就像《悲华经》所说的“在拇指上耕田”,以尽其对纯文学的绵薄之力;他主持的一些文学对话颇见工夫,引起过全国性的关注。在第一次读到他《坐火车经过一片红高梁〉的诗作时,这个多少有些腼腆的小伙子,将我对他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他既柔情又响亮地写道:旷野/长满了红高梁/一亮一闪/像一方无垠的红头巾/……白山黑水之间覆盖着一层层阴晦/淡黑的空气不时泛起阵阵涟漪/那些红高梁/充满了/渴望生命的呐喊……”
他的心是优美的,同时也是倔强而伤感的。
他的这本诗的份量已经不轻了,他并没有误入“爱的迷途”,倒是当我以一种恍若隔世的心情读他的那一些爱情诗时,感觉他对伊甸园“夏娃”的讴歌,达到了童话的境界,至善至美。《吉祥鸟》如一只济慈时代的夜莺,宛啭啾鸣,美妙无比:“你的泪水比岁月流淌得还快/我弄不清楚是谁在亲吻我”。显然诗人已经幸福得晕眩了。他在另一首《我愿意》的诗中写道:
所有的时间都为你含苞待放
所有的空间都为你吐露芬芳
无望地想你是一种幸福的痛苦
默默地等你是一种甜蜜的忧伤
爱情的甜蜜是相似的,而爱情的诗篇却不相似。《空空》在我们的情诗历史上就是一个例外。诗人使用了空悬、空乏、空闲、空虚、空洞、空中、空灵、空廓、空白、空转、空疏、空心、空蒙蒙、空荡荡、空落落、空空如也十六个汉字词组来写自己心灵“空无一人”的思念,真是挖“空”心思,可见爱情激发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是何等惊人!即便这样,诗人的感情依然是炽烈的,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不像我们见到的另一类矫揉造作的情诗,明知胸中无岩浆,却想写出海枯石烂。揣想袁毅在用心默写这些诗句时,一不是想用这些句子来捕获一个女孩的芳心,二不是想拿出去发表以招摇。仅仅是因为人类最美好也最猛烈的感情使他的思绪变得如火如荼,作为某一个个体生命,他窥见了人世间爱与被爱的奥秘,这种忠贞不二、如痴如醉的景象,用风暴一样奔袭而来的佳句,洗刷尽蒙垢的尘心,显现出本性,蹂躏并且摧折那些麻木的教义,虚伪的道德与理性,以不屑一顾的嘲讽,远离了半遮半掩的男女交易,使我们听见了那纯洁的、来自太阳的金属般的声音。《在某个无人的晚上》、《写给夏娃》、《大雪纷飞》,都是情有独衷,喷薄而出;而另一些像《春雨潇潇》、《忧伤的情欲》、《秋夜独白》,又是柔肠寸断,逶迤千里。
《秋夜独白》是一首带有琵琶之怨的诗,它具有完整的旋律,情绪古雅,章法古典:
我向秋夜说:我忆念你
秋夜答我
以缤纷的落英
我向草丛说:我忆念你
草丛应我
以唧唧的虫鸣
我向河流说:我忆念你
河流回我
以逝水的潺湲
我向苍穹说:我忆念你
苍穹对我
以寒星的闪烁
而他的《忧伤的情欲》也与此诗有异曲同工之处,且更显美妙:淹没我/一直到我的眼睛/像纤细的秋雨/渗进心灵/淹没我/一直到我的头顶/像暗夜的潮汐/充满温馨/淹没我/一直到我的梦境/你遥远的乡愁/月色轻盈/淹没我/一直到我的憧憬/你萌芽的欲望/绿草如茵/淹没我/一直到我的爱情/你忧伤的夜莺/歌唱黎明”。
把它们放进一些中外流传的爱情诗作中,这些诗会逊色几许吗?我真要说,“夏娃”(诗歌中的夏娃和生活中的夏娃)是有幸的,这真挚、忧伤而甜蜜的恋歌,就是神话的伊甸园中所有的甘露,它滋养了人类,使世界百花盛开,绵绣遍地——只要有了一瞬间的印象与陶醉,再严峻的未来也是有意义的。痛苦和琐碎也会变得崇高,因为“有这杯酒垫底”。
其实袁毅还不仅仅是一位爱情的歌手。他的那些美丽而忧伤的歌不仅唱给他的爱人,也唱给这个摸头不是脑、然而生机勃勃的世界。他的感世伤怀的情愫和灵敏的笔尖总能捕捉到真正的诗;他是一位优秀的城市的歌手,在纷纭、喧嚣的人流和建筑的间隙寻找着古代的景色和灵魂的本源。在巨大的玻璃反光中,看一片流云流过,那种恍兮惚兮般的心灵震颤或者迷惘,都被他记录下来。他称他自己为骑在自行车上寻找缪斯的人,这种平民角度,不事张扬的尘缘姿态,使他有可能获得更多的真理——当然是诗的真理。他在一首《集贸市场的黑蜻蜓》里这样写城市上空飞舞的黑色精灵:
沿着禅意盎然的弧线
向集贸市场堆积的蔬菜俯冲
向城市上空自由而不规则的情感爬升
从诗经清新的水之湄
从宋词缠绵的杨柳岸
翩然飞舞了几千年
天真轻盈的中国蜻蜓啊
它岂止是一只中国蜻蜓,明明是一种中国心境和中国式的童贞!
城市生活无法泯灭我们的幻想,它一样沉浸在诗的雨季里:“梅雨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楼群滚烫的初恋/把城市亲吻得苍老沉寂而泪流满面”(《都市里下着阴冷的雨》);“寂寥的际遇啊/一只夕蝉/一声怯生生的孤鸣”(《夕蝉》)它同样是宇宙深处的声音;“你的心像一阵阵飓风/冲毁缆绳/读撼人心魄的灵魂呼啸/读你额头上浑忘意想的天风梅雨/读人海中的一颗心灵/如读滚滚红尘中的邂逅/读邂逅中重温的/你的吻与恨/如读今生一世情缘”(《静夜读诗》)这是夜晚的现实,它还有夜晚的渴望:“黑夜你发情的野狼/朝我郁闷的胸口俯冲/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嗥啸在我耳畔哓谕/子夜时分UFO将再次光临本市上空”(《空闲时间》)在这“稀薄而琐碎的空闲时间”里,诗人心灵的天空上将会等待一次奇景出现,他企盼着与神灵对话,或者默默地祝福那些天堂的旅人一路快乐,也同样带给他惊奇与慰抚。
袁毅对都市生活细致的观察和瞬间的生命体验都是非常出色的,他写的阳光是:“空气心脏里的/云朵的瞳孔里的/水里的皱纹里的/阳光”(《阳光》);而深远的隧洞“如不动声色的阴险谋杀”(《穿越隧洞》);某时忽冷忽热的心,“就像窗外流逝的阳光”(《窗前》);那些被热轧的钢坯,“滚动辉煌而朴素的身体,像被俘虏的英雄,流血的英雄”(《热轧厂所见》);其它的如《我在黑夜里》、《阵雨》、《春天》、《午夜纳凉》、《听世界名曲改编的轻音乐》和《都市夕照一瞥》都有十分新奇的感觉。
袁毅称他追求的诗歌三味是“生动的意象,纯净的语言,忧郁的哲思”,看来他的确是这么实践的,也真正做到了。如果要我来分析他的特点的话,我以为他是一个“感觉派”诗人,他先是以一种兀然撞入的感觉相遇,然后以细节和语言来微妙地表达他的社会态度。在这里,他的情绪发挥着关键的作用。如果“情绪”二字还不够确切的话,应该把它换成“冲动”。因而袁毅是一个紧守自己的感觉,以感觉为斧的开路歌者;他固执而跳荡的歌唱使我们看到了人类嘈杂与丑恶的另一面,看到了阳光、雨水、诗集和爱情传送的永恒的光芒,看到了仇恨与愤怒过后的宁静,看到了在平凡生活中那跟随我们一起颠簸和折磨的所有美好事物与细节,所有铜质的语言和忽略的感情,被成熟所取代的柔弱的激动……
煌煌世界,诗歌已经像一些珍禽孤兽,退隐到高寒地带,以让人遗忘的代价,保存下来祖先精英的姿式与记忆。在它们落落寡合而又静如云态的生活中,奔跑或飞翔的力量是存在的——因为荒凉和寂阒,它们的身影尤其凄艳;它们的宿地,往往是一些宗教的圣土,雪峰横陈,遥不可及。如果它们出击呢,它们闯入尘世与喧嚣,与汽车和比汽车更疯狂的人欲一起奔跑呢?它们显然不是对手,它们会大败而归,会伤痕累累。然而,人们怀念它们,并景仰它们。
可是它们依然穿行在我们身边的一些地方,在一些隐秘的角落。如果有轮回的话,诗歌就是那些死去的圣贤,那些飘逝的贞德,以语言的形式标致出真理和人类天性的大致方位;像只只幻蝶,在诗所独有的词汇丛林里,若隐若现。
杨炼曾经这么说:对诗人可得小心啊,越不能实现的他也越不愿离开。这句话的后半句是正确的,前半句就未免太过于乐观和天真了。不必要小心诗人,这些独善其身的歌手,因为时运,已经无法振臂一呼了。倒是我希望人们能走近这些诗,看看诗人们与大自然相亲相悦的场景。诗歌永远也不会失去她的立场,也不会失去她的世界。像子夜光临的UFO一样,在物质和精神的边沿,熠熠闪光。
为此,我怀着复习和敬佩的心情读完了袁毅的这本诗集并写了如上的话,对我自己由诗滑向小说泥潭的妄举也是一次警策,阅读和评价这些诗是相当畅快的。我想说,袁毅老弟们,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会重新拿起写诗的笔,再次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