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篇小说《大寒立碑》中写过这么一段话:“父亲,还记得那个故居吗?不管夜多深,天多黑,你都会辨认得出来,是吗?有什么在你的前面引导着你向它走去?是温暖、亲情,还是咬着牙根咀嚼的岁月记忆?走啊,走啊,太累太累的时候,我们就要向故居走去——那是自己的家。”
家有时候指故居,有时候指家庭,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两者都是同一个概念。君不见,春节的时候,车站、码头总会汇聚、拥挤着风尘仆仆渴望回家的人,这种景象可能是中国最具特色的风景。家的召唤,是对那些出门在外的游子而言的,而这种召唤又是无声的,它包含有家族的认同与血脉的回归。游子梦绕魂牵的是祖先的神龛、家谱、童年的回忆;即使故居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也还有一块断砖、一道墙基、一座可以跪拜的先人的坟墓、一段失却的忧伤——这何尝不是一种淳朴而又美好的感情?
还有另一种家,另一种家的召唤,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小家。出门在外,当官也好,做工也好,都不过是灰尘蒙面的谋生者,在生之旅途上,我们行色匆匆,生活中满是与他人的隔膜、信口胡诌的假话,甚至还有无休无止的屈辱,但只要有片刻的安宁,那种对家的渴念和家的无声的召唤就会从灵魂深处涌出,如一股风,如一抹泉,抚慰着焦虑不安的身心。连最不喜欢家的人,包括那些愤然走出“围城”的离异者,内心还是想重建一个温馨的家,虽然往往事与愿违。
热爱家的人是安份守己、知足常乐的人。这种人没有多少奢求,不对幸福、欢乐作一些钻牛角尖的解释,宁愿活得糊涂一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家可能就是一杯酒,一只能搁脚的茶几,或者一本消闲读物。他对妻子的要求不是美貌、温柔和事业,而是勤快、贤慧,少发号施令;对一个女人来说,家可能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一间整洁的居室,一个可以收看电视剧的静谧的午夜。她对丈夫的要求不是高官厚禄,不是大红大紫,而只是懂得体贴,少在外面与女人说笑。当然,在对家的最简单的要求出现附加物之后,家的磁力减弱了,但对大多数谋生者来说,家的召唤只会愈来愈强烈。吵过、骂过,那都不算什么,有时候会认为这些是必不可少的。一想起家,最硬的汉子心肠也会软下来,变态的杀人狂也会变得驯服。一到夜晚,街上就行人稀少了,都得向家走去,连深夜的醉鬼,也会晃晃悠悠回家去,即使醉卧街头,他扑倒的方向依然还是家的方向。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看看那些禽兽,一样听从于窝巢的召唤。自己垒的泥巢,自己打出的土洞,意味着一个梦,意味着高枕无忧的栖息,意味着安宁和温暖。燕子归来寻旧巢,当它旅行了四季花红的南国,当它看见了最新奇的世界,最眷恋的还是那只黯淡、剥落的老窝。
向家里走去,其实就是向自己付出的感情走去,向最珍贵无言的东西走去,向无悔的人生走去。家的召唤实际上就是另一个自己在向你召唤。当你与他合二为一时,你才找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不虚妄、不浮躁,心地善良、认真负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