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29400000019

第19章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我们小镇黄金口的脚行不少。这个湘鄂边地的水码头,曾是千帆林立,脚行应运而生。脚行就是挑脚——挑“八根系”的。有一年,这个陈大汉子所在脚行挑一溜绸布到沙市去,沿堤脚走旱路,在一个叫里甲口的地方被土匪劫了。因有绸布老板押货,那损失也就与脚行与脚工无关了。在这次被劫的行程中,我想陈大汉子肯定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是反抗呢,还是不反抗?

陈大汉子人高马大,他是个有血性的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个躲避追杀的中共地下党员。

陈大汉子,真名陈道力,荆门县团林铺人,三十年代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一名敢杀地主恶霸的激进分子。然而这一年地下党里出了叛徒,几乎在一个晚上地下党便差不多被一网打尽,陈大汉子捡了一条命,是有人给他报了信,便连夜逃离了荆门,一路来到黄金口这边地小镇,隐蔽了起来,仗着一身的力气挑起了“八根系”。

这陈大汉子逃离时没忘了将一个地主家的少妇叶凤兰带上。这一次行动,既是逃亡,也是私奔。那时他在叶凤兰家打长工,于是与叶家之女叶凤兰好上了。这叶凤兰有一双儿女,但为了爱,抛夫弃子,跟上了这个中共地下党员,甘愿冒着被杀头的危险。

当年的黄金口水码头,估计有许多此类躲难的人。

在黄金口住下后,这一对事实上的夫妻再没有生育。他们想抱一个小孩,来为自己养老送终。而促使他们产生这一想法的,还是叶凤兰知道老家的一双儿女都先后夭折了。这期间恰好镇上张家香铺的男女主人都死了,遗下个小女孩嗷嗷待哺。小女孩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们给人帮工了,两个姐姐也做了童养媳,独这小女孩将要饿毙,陈大汉子和叶凤兰便将她过继过来,成了陈家的女儿。

这抱养的孩子就是我的母亲。我以后姓了陈。如我真要跟母亲姓,也应姓张的。我父亲姓罗,但最后我姓了陈,我的孩子也姓了陈。但我与陈姓没任何血缘关系。

这个组建的家庭是个奇特的家庭,我的父亲来自江西余干,我的母亲是湖北江陵郝穴人,出生地在公安黄金口,而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却是说一口山里话的荆门县人。

黄金口解放时,我的外祖父陈大汉子是第一个跑老远去迎接解放军的人,其他人都不敢出这个头,怕国民党秋后来算他们的账。

陈大汉子就要公布自己的身份了,他的党胜利了,他正准备回荆门去找过去的同志,以便恢复组织关系,没想到一解放,他便因病去世了。

我的外祖母叶凤兰是一个粗通文墨的人,我从小与她同睡一床,为她焐脚,这也表明她是最喜欢我的,我小时经常尿床,可她并不打我——她从来未打过我,倒是时常把我母亲给她的钱再悄悄给我了去买糖和菜包子吃。外祖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因出身在地主家,小时肯定读过私塾。可外祖母在黄金口,是以一个有点巫婆味道的老太婆形象出现的。她的名声是一支毛笔催奶。

镇上和周围乡下的一些少妇生了孩子,催不出奶来,什么发奶的食品和药物都用过了,无效后便来找叶妈我外祖母,外祖母让她们坐定后,便开始磨墨,墨必须是香墨,在砚台里磨得酽酽的,拿出毛笔调好,然后让少妇捋起衣服来,便用毛笔在少妇的奶头周围写符。几下“符”就涂黑了,谁都不知道那毛笔写的什么字。反正外祖母就在少妇的两个奶头上反反复复地写画,约摸半个时辰,就算完了,等墨汁干后,让少妇放下衣服,不许将墨汁擦去,然后说,明后天就出奶。往往,少妇们便在回去后奶如泉涌,不可遏止,然后,少妇和家人就会提了鸡蛋来谢外祖母。

没有谁给外祖母钱的,外祖母从不收钱,因为她不以此为生,完全是一种热心快肠助人。

我想这种巫术看起来很神秘,其实也很容易解释,墨有它的化学性质,起到了部分作用,毛笔反复画,产生了持续的摩擦,刺激乳腺,奶水便出来了。当然,也不排除心理暗示作用,为因焦急而更不易出奶的少妇解除心理紧张,因情绪平和引起了一系列生理反应。

黄金口的巫术简直太多了,外祖母的这套伎俩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比如河边有个女人会经常死去,说是到阎王爷那边述职去了,一般是三天三夜睡着不吃不喝,之后,醒过来,便能讲她在“那边”(阴间)看到的一些事情。这就是“过阴”;有专门请筷子神、筲箕神的女人;我还看到一个女人专门用癞蛤蟆给人治病。她家里养着许多癞蛤蟆。有人来了,哪儿不舒服,便提一只癞蛤蟆剖开,连血带肚贴在那人身上,那人便好了;还有给人算命的、挑疳的、挑羊毛疔的,全是些中年或者老年妇女。她们总是神力无边。

外祖母在她的晚年赶上了一些疯狂的年月,饥饿的年月,但她的非血亲子孙待她都很好,有饭先让她吃,还没少零花钱。文革时,要破四旧,她捋下一根玉镯,那自是上好的玉镯,要从手上捋下来,可不是易事,几个人帮忙,打了肥皂,半天才从手腕里脱出来,然后交给了造反派。外祖母晚年患上了头疼病,总是夜半发着,疼得死去活来,吃过头疼粉就好了,不过好不了多大一会,又疼,又得吃药。晚年的外祖母吃含有吗啡的头疼粉上了瘾,为此,耗去了许多钱财。她另外一个毛病就是爱下巴脱臼,估计下颌骨关节已经松弛,只要打哈欠,下巴就脱了,然后就得用火钳把它夹着接上去。

后来外祖母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母亲细心地伺侯她,几个月之后便死去了。这样的死是十分痛苦的。死后她安葬在堤外我外祖父陈大汉子的坟旁。我和我的弟弟骑了棺——骑棺的男孩越多,越表明死者的子孙兴盛,是死者最后的荣耀。她没有取下的另一根玉镯带去了。她也便和那位荆门县来的地下党——她与之私奔的男人一起长眠在了异乡。

多年以后,当我们全家离开了因国道铺通而码头凋敝的黄金口,外祖父、母的坟都荒芜坍塌了,外祖母的坟圈进了别人的菜园,坟头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野树,十分粗大。但是每年春节我从武汉回公安,总要到黄金口去看看,在外祖母坟头大树下,烧一堆纸,放一挂鞭的。

多年以后,我想寻寻这位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的亲人,在某报上发了一则广告,但没有消息。我既姓了陈,后代也将姓陈,我就得寻陈氏家谱,以便知道我的后代将以什么“派”传。有一次,我从挂职的神农架回来,路过当阳与荆门交界处时,送我的车被荆门的公路稽查人员拦下来了,因那车是政府某人亲戚的私车,未交养路费,就得扣下来,到很远的市区去,还得至少呆一夜。当时是寒冬,人肯定受不了,就认罚,起价便是三百元,我就给拦车人解释,说我是省里的,到神农架挂职,送我回去的,本人又有高血压,能否放行,或少罚一点。一个稽查看了我的名片,又要看我的身份证,突然喊另一个稽查道:“陈应×,这里有你一个兄弟。”另一个坐在车里的稽查就接过我的名片和身份证看了,脸上由铁面变成了绸缎面,问我道:“你上面是什么派?”我说是学字派。“学字上面呢?”我说是道字派。“那你下面就是宗(或忠)字派了。”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陈应×,我说那我们还是亲戚哪,我老家就是荆门人,我祖父是荆门最早的地下党。我之所以说是祖父而不是外祖父,是按常理说的,没谁跟外祖父姓。那陈应×就把身份证给了我,手一挥,要我们走。我还想问问他一些事的,因罚款的车太多,我插不上嘴了,只好谢了他便走了。那一次,错过了我一个了解荆门陈姓的机会,如今总算知道我下一辈是宗(忠),再下一辈呢,又得去荆门再找寻一次了。

我曾在一篇《姓甚名谁》的小文中这么写过:“如今我姓陈,也不打算将自己将儿子的姓改回祖姓。这个陈姓若说与我和我后代伴随的缘份的话,它就是一种纪念了,纪念一位将我母亲养大的陈姓搬运工,一个贫苦的劳动者,一个地下党员,在那个黑暗而绝望的年代里,他用全部的仁爱,救活了一条生命;它表明陈姓的人中,有一种久远传下的善良和美德,有一种扶危济困、抚弱怜穷的天性。没有陈大汉子,就没有我的母亲,也就没有我了。如今我能写几个字,当然也就只能写那些底层人,写他们的眼神和心地,写他们沉默寡言的面孔,写他们在生存的恶劣环境中不屈不挠的壮举与义举。因为我姓陈,我对陈姓怀着深深的敬意。”

同类推荐
  • 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人白首不相离

    汉诗就像一朵暗自芬芳的兰草,朴实无华却最写尽人生百态。再没有哪个朝代的女人,会如汉时的女子那般敢爱敢恨,刚烈痴情。也再找不到那野性未褪,却温柔多情的汉子。用今朝的笔写汉时的情,迎面而来的,除了浓浓的烟火气息,还有那些让你心动的爱恨情痴。
  • 前世

    前世

    百花洲杂志社编著的《前世(身穿尘埃的字符)》精选近几年《百花洲》杂志纪实文学作品,汇编成册,总结了近几年中国各类文体的文学创作成就与风貌。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创作中,编者们从作品的价值上反复斟酌,碰撞,判断,从而披沙炼金,把或感人肺腑或引人深思的,现实中受到普遍好评、具有广泛影响的,具有经得住时间考验、富有艺术魅力特质的好作品,评选编辑出来,以不负时代和读者的重托与期望,恪尽对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责任。本书将充分展示编选者视野的宽广、包容、博大,体现当下文学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一部水准较高的集锦之作。
  • 寂寞花凋青颜改:陆小曼

    寂寞花凋青颜改:陆小曼

    朱丹红编写的这本《陆小曼:寂寞花凋青颜改》是“倾城才女系列”丛 书中的一册。传主陆小曼,近代知名才女、画家。《陆小曼:寂寞花凋青颜 改》全书以散文诗般的文字,讲述了陆小曼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从艳压群 芳的青年时代,到终归寂寞的美人迟暮,陆小曼以她的特立独行获得了珍贵 的爱情,也招致了不少非议。《陆小曼:寂寞花凋青颜改》将这些片段娓娓 道来,引人不胜唏嘘。
  • 帕米尔情歌

    帕米尔情歌

    《帕米尔情歌(卢一萍中短篇小说选)》由卢一萍所著,《帕米尔情歌(卢一萍中短篇小说选)》的作者卢一萍的作品中混合着这个时代最为斑驳和绚烂的色彩。童年记忆、边疆气息、军旅生涯;诗歌、散文、小说,分别来自于三个不同方向和不同文体的文学实践,正在将他带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温婉的叙事和尖利的疼痛,不仅仅来自于身体的暖味,更来自干一个人内心的原野。卢一萍醉心于叙事形式的实验,也涉笔荒诞、孤独、暴力、性与死亡,但其基本精神取向不是存在主义的,而是以荒诞的叙事形式来实现对生命存在的诗性意义的理想追求。
  • 抓住属于你的那颗小星星

    抓住属于你的那颗小星星

    有人曾告诉刘墉,他手上有一颗星星状的纹路,所以可以把命运抓在自己手中。而刘墉用一生的经历告诉我们,只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也有这么一颗小星星,我们就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每一个超越了命运的人,都抓住了自己手中的那颗小星星。本书是刘墉先生又一部至真至美的感性之作,集诗、书、画、摄影于一体,全面而立体地展示刘墉的人生轨迹,引领我们探寻他柔软温热的内心,发掘他辛辣人生哲学的根源。
热门推荐
  • 诛天神煌

    诛天神煌

    六道间,九幽碧落;三千世界,诸天神佛;白骨累累,尘缘间,转眼芳华刹消逝,怒而诛天;缘何,只为你;万世轮回,刹那醒。
  • 三入豪门:罪爱流离

    三入豪门:罪爱流离

    “你不是早就下班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卧室?居然还偷看我洗澡!”“啊!不是的少爷,我,我是想问你借十万块!可以吗?”“可以,当然可以了,你是我最勤劳的女佣,区区十万块,我怎么会不借给你呢。”“真的?那太感谢你了!”“可是……我有一个条件!”话一说完,他居然扯掉自己身上仅有的浴巾,“啊……少爷,你,你要干什么?”“嘘!不要吵醒别人,你都是当妈的人了,什么没见过呀。怎么还这么害羞?”……
  • 倒霉的穿越之一代皇后赚钱养“家”

    倒霉的穿越之一代皇后赚钱养“家”

    女主萧笑是现代的大四女生,穿越到了类似三国时期的一个历史上没有记载的时代。灵魂附在大将军家三小姐上官狐儿的身上,狐儿是庶出,并且还是拖油瓶算不上真正的庶小姐,悲催的她刚穿越,养父就死了,大娘把她和她的母亲给轰出了上官府。身无分文的萧笑沦为了乞丐,可是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加上打不死的小强精神,狐儿开始了古代创业,并阴差阳错的嫁给了当朝太子南宫宇峻!狐儿很会赚钱,而她所在的天河国与神宇国、罗兴国相比,经济实力最弱,太子在得知狐儿有经商的天赋时,给了她从商的权利。自此,狐儿开始了从商生涯,并扛起了养起一个国家的重任。狐儿作为情场菜鸟,遇到了霸道精明的南宫宇峻、专一情深的蓝瑾、温柔仁爱的司洛,面对三大美男的追爱,狐儿该如何抉择呢?
  • 一帝弓破苍

    一帝弓破苍

    神道渺渺,仙道漫漫!前之无路,后之追敌!有道非道,唯心是心!
  • 紫月至尊

    紫月至尊

    究竟是什么种族,让仙魔联手。究竟是什么种族,让天道颤抖。究竟是什么种族,让他们万年前就开始谋划。又是什么种族,让他举百万族人自五千年前布置杀阵。紫月帝尊凌寒,被佛门启用圣器杀死。最终因怨气太重,重生于东州。从此,他结兄弟,救红颜。一把紫金枪,败帝王,掌帝国。一柄手中剑,斗苍天,成至尊。最终,谁才是胜利者。让我们恃目以待。QQ群:307447971注:本书纯属虚构。
  • 超凡命师

    超凡命师

    看相算命,寻龙点穴,阴阳八卦,五行风水,老祖宗传下来的的东西总有不少人试图将它发扬光大。不过其中绝大部分人做的都是错的,因为他们从学的那一天开始就错了。所以,你经常能看见算命的算不到自己马上就要挂了,看风水的把自己看进了泥石流里。大道至简,但也至秘。要学到正法,只能依靠机缘。杨凡就碰上了一场机缘,此时,他的人生正陷入低谷之中,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一名命师,而且,立志成为其中的最强者——超凡命师!
  • 双脑全才

    双脑全才

    北辰花轩天生双脑,正常人一个大脑他两个,绝对是怪胎中怪胎;双脑带给他妖孽一样的智慧,同时双脑让他生命力消耗是正常人的几何数,双脑有着不同思维让他意识无法左右,情感性精神分裂证想逃都不能。他在自救和练武的道路上利用双脑演算武学功法、技巧,演算快被绝传的中医与各种失传理论学科。为已被淘汰中医,炎黄文化重新推向地球,推向星际文明不断努力着;全才之名随即流传开来。他人生信条是: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脑袋决定口袋,定位决定地位。
  • 重生农家人

    重生农家人

    她重生而来,只是为了过与前世不同的生活,远离喧嚣的城市生活,只为在不同的时代里,求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 其实,我不懂

    其实,我不懂

    外热内冷的李怡和外冷内热的凌飞在入校后闪恋,但大家都不懂爱情。相爱却总是相互伤害。而大学不单单是有恋爱,还有可爱可气的室友。。。
  • 彼岸花开——灵天著

    彼岸花开——灵天著

    他是南海的世子,在冬日的荒山之中捡到她,那日大雪纷飞,她蜷缩在他袖中,温暖之中有淡淡的白莲香。他将她带在身边教养,她慢慢长大,成了一条五千年修行的小蛇仙。她唤他小白,他唤她青儿。她有断续的前世记忆,梦中的人她以为是“心上人”,执着去寻,他陪着她去寻。人世间集齐七块“玲珑镜”碎片,历经七段旷世爱情故事,她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找寻的从来未曾离开,即便元神不在,只剩下神思,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就算隔了千世,就算容颜变化,过往不再,依然能在千千万万的人海之中,一眼认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