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特多心欲兼才美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词曰:
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 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水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障,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还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道:“我儿,如此严寒,还吟弄些甚么?”小姐道:“孩儿闻说外面塑两个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云:
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隽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上罕有的了。
”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自为之,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欣欣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
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谁言半幅红笺纸,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坚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顼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己,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分付,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
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良平日自鹜,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漂零,又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勿推托。”康梦庚道:“淑女必配君子,遴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飘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
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伦。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
”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眷吗?”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已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种貌,为香奁知己,始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其人,遂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
贡鸣岐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于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令媛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伦,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分付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踱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分付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佛,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
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拂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头,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深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簇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乍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尔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展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船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特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敌,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绣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原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志何如。却喜贤侄以坚不贰,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
”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故欲仗寒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认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威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媛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