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棠进屋时,萱妃正站在地中央,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
眼睛木然地睁着,一眨不眨,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嘴巴半张,唇角流涎,竟似全无察觉般任口水滴落;两只手臂均是微微抬起,一只手在上,另一只手在下,十指怪异地伸张;再往下看,只见两只脚一前一后,前面那一只正不断地向前迈出一小点儿距离,又往后拉回,如此反复,让她整个人的身子就跟着微微晃动了。
“娘娘……”川棠唤了声。
萱妃没听到似的,依旧维持着那种怪异的姿势,慢悠悠地晃动着,因她的头微抬,倒似她正在向上看着什么。可是眼珠子那般空洞无物,也就叫人结束幻想了。
“快上床睡吧,娘娘。”川棠谨慎地以那种平日里惯用的毕恭毕敬的口吻说。另一边可还睡着俩人呢,她总要装装样子。何况她对这萱妃还真是挺同情的。
那萱妃仍是不理。
川棠便走过去,抓住了萱妃的手,先是把两只手臂放下来,再是挽着萱妃的手臂往床边走,哪知,也不知萱妃是有多大力气,川棠竟没撼动萱妃一分。
于是川棠使了力气,去拖,去拽,可人虽是拽动了,绊了个趔趄后,再站直时依旧摆起了那个古怪的姿势,还古怪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根本无法听明白,但却能听出语气里的恼烦。
川棠一阵头皮发麻,还好,她不是第一次直面精神病患者,所以很快就冷静下来,好言好语地哄道:“娘娘,快睡吧,已经很晚了。”
萱妃依旧干睁着眼睛不看她,仿若未闻。
川棠知道,再劝说也是无用。
姑妈家的表姐上来那劲儿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愣愣地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或者脚总有一样在动,不知是在做啥。总之精神病人的世界川棠虽然试图去了解,却发现根本是徒劳,不能用逻辑去推断,猜想又是个运气活儿,反正无从了解人家是怎么想的就是了。
可怜表姐是个漂亮的姑娘,自打十七岁那年发了疯,人生就算彻底毁了。曾经有段时间,表姐的病好了些,有说媒的介绍了一个人家,先前也都同意了,可是后来表姐又犯病,对方就说什么都不干了。
表姐是个疯的,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丢人,天天没心没肺地依旧做她的疯子,可是姑妈就不同了——订婚时表姐曾被接到对方家里,那种事儿也是发生了的,如今退了亲,不是白白糟蹋了表姐。
可是又能怎样?除了忍气吞声,咽下泪水继续带着表姐寻医问药,再无他法。
只是,多少年来,姑妈又是去医院,又是信佛,又是信教,又是找偏方,连邪教都信过,表姐的病终是没有彻底好转。偶尔的清醒不过是徒劳给家人希望终又失望罢了。
连二十一世纪的精神病患者尚不能得到医治,就更别提这封建落后的古代了。
川棠看着萱妃,颇为同情地叹口气,坐下来犯愁。
以前见着这种时候,姑妈往往会拿药给表姐吃,吃过没多久,表姐也就听话了,让她睡觉就会去睡觉,只是那药会让人反应迟钝,越吃越呆……倒也说有吃那药吃好的,需长期服用,眼看着好了也不能断药,可是人都好了,谁还愿意去吃那种让自己变傻的药?所以真正吃药吃好的,倒也是少数。
可就算这样,这药也是必备的,因为能让病人暂时变得老实。
于是乎川棠面前就存在着这么一个问题:该吃药了,可是药……没有。
那就任由一个娘娘这么站着?万一被人看见了会不会挨骂啊?
正这么想着呢,那个叫平娇的打了帘子进了来,一见萱妃那样儿就皱眉对川棠道:“哎呦我的姐姐,你就打算让娘娘一直站下去?”斜着眼睛瞄了川棠一眼,越发连讽带刺地道,“你倒是不会累了,坐得稳稳的,可娘娘是万金之躯,你又是什么?这番不尽责,就算是桃香来了,也不敢多护着你。”
川棠不敢抗辩,毕竟自己没占着理不是?她站起身赔着笑道:“我这是愁着愁着就坐下了,你要是有好法子,不妨说出来,自是不能让娘娘一直这么站下去的……”
“我能有什么法子?”平娇白了她一眼,“平素不都是你在照料娘娘么?这法子自然还是你想出来的多。”又横了川棠一眼,扭身就往外走。
“哎——”川棠想叫住她,结果人儿已经出去了。
若说刚才那会儿,川棠是因为同情萱妃而犯愁,这会儿她却是为自己而犯愁了——不让她坐着,难道一直陪着萱妃站着?萱妃若是一晚不睡,那她也要陪着站一晚不成?
这个歹毒的平娇!
就不信她守夜时碰见这种情况会不睡觉……
不过话说回来,川棠还真是不敢睡觉的。不是怕被人逮到说她失职,而是……谁知道萱妃会不会半夜把她掐死?
川棠已经了解到,萱妃有时会突然间发狂,表现出严重的暴力倾向,曾经因此而掐死过一个宫女,也有一次半夜发作,竟要掐死上夜的琴宝,亏得琴宝没睡熟,人又机灵,早跑出去提醒了其他人,又叫来了守门的几个小太监,大家伙齐心协力把萱妃制服,捆了起来,才算躲过一劫。
从这以后,更加没人愿意在里间上夜了。一不小心命就没了,谁能不怕死?
这让川棠不由得想到这具身体的原主。
想必正是睡梦中被掐死了,才让她这个冒牌货趁机占了身体吧?
若真是这样,川棠哪里还敢在娘娘屋中睡觉?说不定又会被掐死呢!可就算不睡,也不能让她一直站着呀。
川棠又想到了吃药的事。
听说娘娘以前也是吃过静心安神的和民间偏方治邪祟的药,可是因为没有效果,又害怕混吃了会更不好,所以就停了。再者,这年头还不知这是精神病,连这个名词都还没人知道呢,人们只管这叫癔症或发癫发狂,发病原因也多半会被归结到邪祟作怪……如此,自是没有专门治疗精神病的。
有什么祝由之术似乎是治这种病的,太医院也正拟设祝由科,但人家治疗癔症采用的多是一些迷信手段,比如喝符水啊,发气功啊,念咒语啊等等,也有心理疗法、音乐疗法的影子,但只是影子而已,并非治疗的侧重点。
关于娘娘这病,不仅采用过祝由术治疗,也找了其余各方高人看过,念佛吃斋驱鬼跳大神等等也都尝试过,也有的还在坚持,但统统没什么用。有时也见好,就像前几日那样,但其实仍是痴痴颠颠,只是略微清醒些罢了,而且没多久就又加重。
能好起来才怪呢,就算是好好的人,被这么折磨过,估计也该疯了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古人不是懂这个道理么?为什么采用的方法还是这般不着调?为什么人一发疯就要往妖魔邪祟身上赖?
可怜萱妃贵为皇帝妃子,也曾是翩跹明丽一可人,如今竟疯成了这样。若是一早就确定了正确的治疗手法,兴许已经好了呢。
就像表姐,连姑妈自己都说要是她早早就带了表姐去大医院,不去搞那些迷信,延误了病情,估计现在的表姐都已经结婚生娃了。
正想着,外边的平娇忽然喊道:“川棠,仔细火烛别让娘娘碰了,还是吹熄了吧。”
川棠听了直瞪眼,吹熄了一片漆黑,她还怎么伺候娘娘?那平娇不就又会有理由指责她了?这真是要为难一个人,不愁找不到办法。可惜,还真别把人都当成傻子耍。
川棠也不动地方,只管答道:“娘娘这会儿还不想睡,我自是不敢熄灯,免得娘娘一会儿要睡了,屋里偏乌漆墨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伺候不好,明儿素瑶姐姐问起,反倒是连累了你呢。”
“随便你,我就不该替你着想。”那平娇说道,还啐了一口。
川棠还记着呢,她差点挨板子那天,那几个聒噪、肆意取笑她的宫女中就包括平娇,这会儿竟腆着脸说是为她着想,真是把川棠当傻子了?还是故意要来恶心她?
川棠悄悄冷哼了声,朝外面大声道:“可别说气话,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所以才那么说的,莫不见我也在为你着想么?”
看谁更恶心。
素瑶暂时惹不起,可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让姐也忍着你?
外边没再回话了,却有叽叽咕咕的声音传来,估计是平娇正在和琴宝抱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