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斋道:“这个人说起来,五六年前头他就在上海当书寓先生了。彼时年岁又轻,风头又足,再加有一种逐臭之夫去奉承他:说他眼界儿比别人高,身价儿比别人重,心术儿比别人好。殊不知那些瘟生,连一句都没有说得着,全个儿是些门外汉的话。就是有两个阔老官在他身上走。你想,一个人到做了阔老,那心计儿自然是十个之中有九个人是粗的了。所以也就人云亦云,猪八戒吃人参果子,食而不知其味。
及至去年他在上海同春坊重张艳帜,就同我碰巧是洛阳女儿对门居,听见人说,从前曾经跟过一个甚么咸允升咸老六的,如今是又从咸老六家里重行出来做本家,我就千不合万不合,不合想去他这一只老虎头上拍苍蝇,同他吊膀子。由在金谷春代过一次局,以后就天天吃大菜,跑马车,看髦儿戏,是可以花钱的事,无一不做到。而且他还喜欢跑个夜马车,专门在张家花园青草地上,席地幕天过夜。一直要挨到第二日大清早上,租界工部局里的垃圾车上了街,他才肯转来。等到晚上仍是这种样。不然,就伙了堂子里相帮打杂的,一窝儿坐下来接龙庄、推牌九,再没得个好好的让你过一夜的。我起先也是疑惑他身价重,眼界高,差不多的客人他瞧不起。后来我小钱花的也不少了,碰和吃酒,日日当饭吃,他还是那副不生不熟的样子。问问他,总以慢慢瞧三个字回覆我了事。
及至走出去一打听,无一个人不说,你怎么同这一个鸦鸦乌双料的婊蛋在一起的呀?他只配想出法子来同他掉花枪。你若要用真心去待他,倒反要吃他的苦了。去年有个外路客人,说是在槟榔屿当细崽的,在他身上先用了若干钱,也是横不着实,竖不着实。后来那人就拿了一张后马路同康庄的一万银子期票来,托他第二日清早派人去折现。到底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他听说有一万之多,就自己坐了包车去,找到那家庄上。刚要朝里走,不意里面也有个人朝外来,身上的衣服是穿得阔阔的,脸上戴了一副茶晶目镜,问他来做甚么事?他道:‘我有一张票子,来照照期。请问你们这里可是某某庄么?’那人道:‘正是!你票子在哪里?拿出来与我看。’他就顺手在身上将票子取出,交给那人一看,那人道:‘哦!这张票是某人的呀!上面尚未到期。
’他又道:‘我们想稍微认点利息,先付一半或全付,可好不好?’那人又踌躇了半晌道:‘认利也不必,好在这张票子的期限不远,但他平时要银子用,账上都是一万八千付惯了的,零付又不便付,不如在我这里先垫二百元去用用罢!也不必入账了。票子你还权时带回去,知照他本人,等到了期上,我再照数扣罢!’说着,就在一个小皮匣里查出二百元钞票,递给他道:‘我适因有事,也不请你到里面去坐了,把这个权且带回去,给他先用起来罢!如若不够,再来取就是了。
’他接了钞票,一路在车上自思自想道:原来这个人真有钱,我倒要另眼待他才好呢!不然,这白花花的一万银子,岂不是要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么?便一个人打主意,回去如何灌他米汤,如何拍他马屁,只要弄得他好过,一个人的心,究竟不是铁打的,包管不会跳到那里去。何况他是一上就爱我若掌上之珍,不过我的心不大热罢了!如今是两好合一好,还怕不一拍就上么?主意想定,那车子也就到了门。他便从此待那客人一举一动,都大变向日宗旨,甚至那人说太阳是从西边出的,他都不肯说从东边出。那人说,今天要用一千托你替我垫一垫,他都不劝他用九百九。由此一口气就被那人脱骗了整整的有二三千去,身体贴在里头,更是不消说得的了。
再等过几天,那票子到期,他就走到庄上去付钱。不意庄上人说,这张票子是假的,叫他退来手。他争道:‘我前半月还来照票的呢!你们这里有一位挡手先生说票子未到期,认息又不便,就好意垫了二百块子洋钱钞票,把我们先用起来。怎么如今一转脸,就说票子是假的了?这句话我不依!’那庄上人笑道:‘你这个人莫非有失心疯么?要莫就是见了鬼了。天下那里有这样好人,同你连一面都不识,就会把大搭子钞票把你用,除非你的屁股比别人家脸还要标致点儿。快走!快走!再在这里胡闹,我们就要报巡捕房了。
’他心里也晓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上海外国官司是不大好打的,这件私用假钞票的罪名办起来,极轻也得有十年外国牢间,不要回来一万银子没有拿得到,再去丢丑把人家看罢!只得嘴里依旧说硬话,脚底下早像擦上油的一样滑着走了。再回去赶着叫相帮去寻那客人,也不知去向。只算是做了一世的收生婆,还把个脐带子割断在人手里,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哭一场了事。始知我们生意不成,还是银钱未到的缘故。甚么身价重,眼界高,都不是他的真病。小雅你想,我们盗了二十四道毛的人,还要猜不透他的这个古董货,一天一天下去,吃他的痗水。若要是玩笑上一些不通的寿头码子,更要被他哄骗得团团转了。所以我只从耳朵里听见过这句话,就奉旨不敢再同他瞎搭。”
我笑道:“你以后还去过没有呢?”柔斋道:“嗳唷!我吓得连长翅膀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有甚么心肠去呢?”我听了,不觉大笑道:“然则你是一只野鸡了,怪不得那祝如椿嫌你不合口味,只肯学孔夫子三嗅而作呢!”柔斋道:“你这个人割裂圣经,应得何罪?怎么把我好好的一个人当起扁毛畜生来?”我笑道:“柔斋,你莫要急脸,我并非是把你当作畜生看待,只因常听见我们那里人,父母打小孩子有一句譬语,叫做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是插翅飞。
你想,那些团团转的寿头码子,既名为家鸡,你这插翅飞的大嫖客,自然是一只野鸡了!”柔斋道:“这一比更比得荒谬绝伦,世间上当嫖客的人,本是替娼妓做养老儿子,然而也不能像你这样直言拜上的瞎说!”我笑道:“我以后不说就是了,你何必这样的发急呢?到底现在那祝如椿既是跟了咸老六,为何又到上海做生意?既到上海做生意,为何又重来苏州?这里头的缘故,你可能知道一点儿么?”柔斋笑道:“我们平时遇事,真是眼观八面,耳听十六方,这件事情我焉能不知道呢!但他其中的缘故,极为复杂,要是从头至尾告给你,就怕说到光绪六十年也说不清楚。归总一句,他那个人叫做‘今日不谈明日事,这山望见那山高。睡在树下等枣子,掩着耳朵咬核桃。’可为毕世荣枯的谶语。”我笑道:“你在外面空手白脚的创世,创了许多年,怎么又会闹起书呆子脾气来呢?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和尚,忽然的参起禅语来做甚么?”
柔斋道:“你不晓得他那个人的事实呢!说起来真可以算得噜嗦到十二分。即以这一趟重出来做生意而论大家都晓得他从前跟咸老六同拼命似的跟的,如今因为咸老六的功名是在苏州兰溪捐上,被他到江西上饶县境去一票买了二三十口小女孩子,贩回上海卖的那一件事上发作了参掉的,家里大大小小,无一个不以他为怨府,大太太更是啧有烦言。就是咸老六嘴上虽不便说,到底心里究竟有几分不如意,因此爱情上热度,未免不如从前,就淡了许多。后来咸老六上黑龙江去,想谋干开复,他就乘此到上海重干旧营生。虽然是一个马头儿向东,一个驴头儿向西,然而一天不出姓咸的家里门,总一天不能不算他是咸六太太。就是他自己,也以六太太自居。
所以那些无新无旧的客人,不问认识他不认识他,都以为他是同咸老六串通出来放白鸽的。你想,这个风声出去,谁是真二百五真洋盘,再肯来花这个冤枉钱呢?又加他外面脸上虽搽着脂儿粉儿,头上戴着朵花儿,身上裹着绸儿缎儿,似乎不老到那里去,无如年岁不肯让人,究竟多一年是一年的局境。而且为人龌龊不过,一双天脚,从正月初一起,一直到十二月三十日,都莫想他同水大哥去亲一亲嘴。穿了一双外国球牌黑丝袜,自从上了脚,定要把袜底穿破了才舍得脱下来换洗。提起鸦片烟,格外是一日到夜抽成了精,不问生张熟李,只要他眼线射得着,手指捞得到,都可以一律捉住打腰翻,大则一元五角,小则一两角数十文,也都是好的。可见得人说一个妇人家吃会了鸦片烟就不要脸,这句话不是假的啊!”
我道:“也不尽然是妇人家吃上鸦片烟就不要脸,就是男子汉因吃上鸦片烟,父母不以为子,妻妾不以为夫,弟兄不以为手足,蹩脚的我也不晓得眼睛里看见多多少少呢!不过是中国的妇人,本来就无自立性质,若再吃上了鸦片烟,那就格外是朝死路上跑了!但是他那种行为,还成个甚么长三上书寓先生呢?岂不是直个儿像花烟间里的烟妓了么?我只可惜他那种白大食吃惯了,来日方长,一旦要用到自己的钱,未免肉麻难过,看怎么好?”
柔斋笑道:“这种特别婊子,本来就是老鼠眼睛寸寸光,得一天过一天的东西。他哪里还有甚么深谋远虑呢?且更比别人多一种坏脾气,最喜欢目天下人为无知,除却他自己是聪明人,那外面的聪明人都死绝了。只要你晦气到他家里去,吃过一两台酒,碰过一两场和,他明日看见你,不问人家身上有钱没有钱,就要同你玩言化子。你若放明白点儿给他便罢,如其不然,无论在甚么体面地方,他就能不顾死活,硬坍人家台,说人家欠嫖钱,就把那种肉麻当有趣的话都一齐出来了:‘哎唷!大少爷呀!侬先生是肉身陪伴耐大少爷的呀!怎么觉倒蛮会困格,酒倒蛮会吃格,现在到讨起铜钿来,就这样格瞎三话四的哇!’倘若要遇着一个些微顾脸面的人,你看怎么能受?你倒替他想想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