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日影衔山,新月将上,那推小车的车夫候得不耐烦,向那位名士问道:‘先生,天晚了,我们回去罢,荒郊野外,尽着在那里逛甚么?’那人道:‘我要做首严子陵钓台怀古,久思未就,尔曹小人,毋预乃公事!’车夫笑道:‘小人倒有几句小诗,不知先生肯赐教否?’那人带应不应的道:‘你试说我听。’车夫遂应声念曰:‘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车夫念头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点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吓得五体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辈!老诗翁!”你想,一个舆台下隶,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况当优人的,那历朝掌故,本是他们的本山货,从前上海马如飞编的弹词,就颇有唐床人诗意,所以至今堂子里还讲究唱马调呢!”我道:“柔斋,你真博学多才!无论我说一句甚么话,你总要引经据典的有话来驳我,莫非这几年不见,你在上海过上外国律师的风气了么?”
其时台上《沉香床》业已演毕,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满台的婊子,围拢着个辫梢上扣元宝的丑角,在那里胡闹。我看了看,无甚意味,刚要回转头同柔斋谈天,只见有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人,身上着了一套半时半古的装束,脚下穿着一双靴子,戴了一副铜边近视眼镜,眯着一双眼,从人丛里挤将过来,对着柔斋鬼鬼祟祟的问道:“穆君,你是发财人,几时到的?我前天在京里引见的那日,适巧你令兄放了俄国钦差,我由军机处召对下来,就坐了原车到令兄住的八旗会馆那里去道喜。第二日,令兄来我这里回拜,还有一封竹报,叫我便中遇着交给你。大约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访聘一位文案老夫子。听说薪水倒是极优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将来满任的时候,还拿得稳有个异常劳绩的保举。我到你贵寓里去拜访过两次,他们说你今天陪朋友游张园,我所以赶到这里来,不想就真遇见你这个宝货。”柔斋见了,赶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戏。那人又问柔斋我是甚么人?柔斋便将我的历史,约略告给他一遍。他摸着两撇黄胡子,眼望着天应道:“嗄嗄嗄!”那种目空一切的丑态,我如今有十口十笔总写不出。
当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来睬我,我也只管听我的戏,不去惹他。无奈他同柔斋谈的话,句句都朝我耳门里钻,三句话倒有两句不离他是三品大员,甚么江苏候补道,前天在北京琉璃厂,有个相士叫做万里云,夸他白面金须,将来非常富贵,恭亲王要他做门生。他因有一班排满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说他是守旧党,所以没敢答应。又说甚么本朝最发达三种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费;第三便指着他自己的近视眼,对柔斋道:“你看外面可有一个近视眼做叫化子的么?”我听他的话,忽然想起无影生观察怕老婆、灌夜壶、戴笆斗各节,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广东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将出来。只因有那人在座,不便过于放浪形骸,只得忍将过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正在那里议论风生,一个人大话说得高兴,忽从后层座头里,立起一个山西口音的人来,冲着他乱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达达,你今天见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见那人,犹如老鼠遇见猫一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把适才那副骄傲的面孔,连根都抛向爪哇国去了。呆呆睁着两只绿豆眼,尽望着我同柔斋发怔。过了好一会,那山西人只是守着他不去。过了好一会,柔斋轻轻的埋怨他道:“这种守土的老贵,你怎么不把事情结清了,闹得这样惊天动地的。
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经事在手里,岂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吗?”姓蔡的回道:“统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么样结法呢?”说着,又拿眼角瞟着山西人向柔斋道:“好在你没有上过台子,他不对付你,此事怪我画了旧样葫芦,千万求你让我骑花勒佛低!”柔斋低低的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做成了一副满面春风的笑脸,走过去对着那山西人问道:“老客,你同这位先生为着甚么事吵吵闹闹的?彼此既是好朋好友,快点儿不要被人家笑话,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齿的嚷道:“咱们同他是甚么好朋友?被这混账行子,弄甚么广东抓钱摊,骗掉了几百个洋钱,还把咱们的生意闹丢了。今天咱们遇见面,非进巡捕房不可!”
柔斋故意的问长问短,同他拉交情。那姓蔡的早从人丛里一溜烟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直将个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斋拼死拼活讨骗子。柔斋先时还想同他胡混过去,后来见他越闹越起劲,只得强辩道:“据你自家说,那姓蔡的与你同嫖共赌,显见得是癞虾蟆,莫要说田鸡,都是一条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饭铺、散人船,别人家出钱听戏,你们挨在旁边吵吵闹闹,谁也要来问你一声。如今我不怪你败我们的清兴,你倒反来问我要起人来了,谁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给谁管的?”说着,便撇出滴溜滚圆的二八京腔,对着堂倌道:“来吓!替我把这个不爱体面的侉货叉出去,少爷们瞧戏,他不配在这里混吵!”那戏园里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斋相识的,当下大有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的景象,七手八脚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说的将那侉老西拉下楼去。
柔斋见那山西人走了,脸上颇露出一种忸怩的颜色,对我笑道:“小雅,那姓蔡的同山西人适才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道:“你们闹了太平天的六国方言,我连一点儿都不懂。”柔斋听我说,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儿朋友,也不算甚么丢丑把你看。总而言之,真人面前,莫要说假话,实在苦于业在其中,不得而已。小雅,你总要不可怪我才好呢!”我心里虽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认真,只好装着不识不知的样子,一味憨笑道:“你莫要再说罢!你越说越把我说进面糊盆了。”柔斋终是亮脚,忙应道:“不说,不说,彼此心照罢!”其时被他们一闹,连台上唱到几出戏,我都莫名其妙了。柔斋掏出表来,向戏台上挂钟对了一对道:“三点一刻了,我还有朋友等着呢!”刚巧马夫走来,送上一封便信,说是甚么程八大人在昌寿里公馆立等说话。柔斋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便立起身,要约我一同前去。我心中暗想:好容易多谢那老西来搠破了这扇纸窗户,免得他们邪心不死,一出出的变花样,我如今若再同他鬼混,岂不是自寻烦恼么?当下就辞别柔斋,另雇一辆人力车,回至寓所。
只见一顶局轿,放在门口。我一眼望去,认得那轿夫好像是素兰相帮,心里未免动了一动。后来转念一想,唉!我不是闹糊涂了吗?他们当妓女的何处不到呢?准是本栈有人在里面代局,于是低着头走将进去,一迳来到我住的那号房间门口。忽见门帘被风吹起,露出那两扇门,是未经关锁的样子。我心里又未免动了一动,立住脚想道:我本人并未回寓,那房门是谁开的呢?难不成不等我回来,就替我调换别的房间了么?想到此处,不禁大声呼道:“茶房哪里?茶房哪里?”谁知茶房倒没有喊到,不意从我住的房间里唤出一个人来,对我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妹,你是甚时来的呀?我这房门锁匙又是谁开的呢?”素兰道:“我到了有两句钟辰光了。
别人的房门,我不能开,难不成你的房门我也不能开吗?”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进房坐下,问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时候,你不在店里招呼,到我寓处来总有件要紧的事,你马前点儿告给我罢,省得我今天尽遇着闷人的事不好受!”素兰道:“莫说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还有几台呢!我因为你走后,细细想着,倒反不放心起来,所以乘日里有空,匆匆的坐轿赶来等你。”说着,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没见面,以为你学业有进,不料你如今开口就是江湖春点,甚么叫做马前牛后,我一句都摸不着头脑呀!弄得半点读书人的气候都没有了,岂不是反不如初了么?”我道:“呸!这几句话你是抄袭的《三国志》上徐元直的母亲对徐元直说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说了,谨防罪过。至于你说我满口的春点,我今天还有许多的外国春点,听在肚里不懂,正要来请你做翻译呢!”素兰道:“你说,你说,除掉苍鹰黄鹂的话我不知道,余外不问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还出你的娘家来!”
我听了,就拉他在一张烟炕上坐下,便把髦儿戏馆里所见所闻,同柔斋对我说的话,一层一节的告给他一遍。素兰听一句应一句,候我说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斋的一章书,可以就此读完了。”我道:“我也是这么想,他们既是吃这碗翻戏饭,是光棍点到为知的人,非同厌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给你的那起口切,你千万要译出来与我听。
”素兰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给你做挛把(翻戏党别名)的暗号,还有一件新闻,说与你好开开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说师生,连母子都比过了,尽着不说,卖关子做甚么呢?”素兰道:“我不因为是你,谁肯把人家赚钱的法门告给你呢?还要冤枉我这些瞎话,你晓得小穆他说‘老贵’是甚么东西?”我道:“我知道,谁再来问你?我说你卖关子何如?”素兰笑着指我道:“老贵就是你,他们喊局外叫老贵,是当挛把恭维人的特别徽号,诸如长住名‘守土’,过客曰‘浮生’,骗人叫‘做事’,钱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类。听说作俑的人很有恶才,要想你破钞,必先同你拉交情、调兰谱、焚誓书,无一不做,归总到赌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那誓书上都载着一团糟通同骗人的话。在焚的时候,早掉换下来,预备同你打官司,租界上章程,亦不过罚几两银子,押几礼拜罢了!再他们神手通天,一不得法,还要得与受同科的罪名。”说着,从怀里抽出张小报来与我道:“你看,这件事前天我一见面,就知道是他们出的新花样。”正是:
租界已成荆棘地,青楼犹有指迷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