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无蒂无根谁是谁,全凭义唱侠追随。皮毛指摘众人识,肝胆针投贤者为。风雨恶声花掩耳,烟云长舌月攒眉。若教圆凿持方枘,千古何曾有入时。
话说县尊自从叫单潜窥明白了铁公子与水小姐的行事,知他们一个是烈男,一个是侠女,心下十分敬重,便时时向人称扬。在他人听了,嗟叹一番,也就罢了。惟有水运闻之是实,便暗暗思想道:“我撺掇侄女嫁过公子,原也不是真为过公子,不过是要他嫁出门,我便好承受他的家私。如今过公子之事,想来万万不能成了,却喜他又与铁公子往来稠密,虽说彼此敬重,没有苟且之心,我想他止不过是要避嫌疑,心里未尝不暗暗指望。我若将婚姻之事,凑趣去撺掇他,他定然欢喜。倘或撺掇成了,这家私怕不是我的?”
水运算计定了,因开了小门,又走了过来,寻见冰心小姐,因说道:“俗语常言:‘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又言:‘十日瞎眼,九日自明。’你前日留了这铁公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连我也有些怪你。谁知你们真金不怕火,礼则礼,情则情,全无一毫苟且之心,到如今才访知了,方才敬服。”冰心小姐道:“男女交接,原无此理。只缘铁公子因救侄女之祸,而反自祸其身,此心不忍,故势不得已,略去虚礼,而救其实祸。圣人纲常之外,别行权宜,正谓此也。今幸铁公子身已安了,于心庶无所愧。至于礼则礼,情则情,不过交接之常,原非奇特之行,何足起敬?”水运道:“这事也莫要看轻了,鲁男子、柳下惠能有几个?这都罢了。只是我做叔子的,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实是一团好意,你莫要疑心。”冰心小姐道:“凡事皆有情理,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敢强行。叔叔既是好意,侄女缘何疑心?且请问叔叔,说的是何事?”
水运道:“古语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须嫁。’侄女年虽不大,也要算做及笄之时。若是哥哥在家,自有他做主张,今又不幸被谪边庭,不知几时回来,再没个只管将你耽搁之理。前日过公子这段亲事,只因他屡屡来求,难于拒绝,故我劝侄女嫁他。今看见侄女所行之事,心灵性巧,有胆量,有侠气,又不背情礼,真要算做个贤媛淑女。这过公子虽然出自富贵,然不过纨行藏,怎生对得侄女来?莫说过公子对你不过,就是选遍天下,若要少年有此才学,可以论元夺魁,也还容易,若要具英雄胆量,负豪杰襟怀,而又年少才高,其机锋作用,真可与侄女针芥相投,只怕这样人一时也寻不出来。
说便是这等说,却妙在天生人不错,生一个孟光,定生一个梁鸿。今天既生了侄女这等义侠闺秀,忽不知不觉,又那里撞出这个铁公子来。这铁公子年又少才又高,人物又清俊,又具英雄胆量,豪杰襟怀,岂非老天特生来与侄女作对?你二人此时,正在局中,不思知恩报恩,在血性道义上去做。夫‘婚姻’二字,自不肯言。然我做叔子的,事外观之,感恩报恩,不过一时,婚姻配合,却乃人生一世之事,安可当面错过?”冰心小姐道:“天心最难揣度,当以人生所遇为主。天生孔子,不为君而为师;天生明妃,不配帝而远嫁单于:皆人生所遇,岂能自主?铁公子人品才调,非不可然,但所遇在感恩知己之间,去婚姻之道甚远。”
水运道:“感恩知己,正可为婚,为何甚远?”冰心小姐道:“媒妁通言,父母定命,而后男女相接,婚姻之礼也。今不幸患难中草草相见于公堂,又不幸疾病中侄女迎居于书室。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有之,所称君子好逑,当不如是。”水运道:“这是你前日说的嫂溺叔援,权也。”冰心小姐道:“行权不过一时,未有嫂溺已援,而不溺复援者。况且凡事皆可用权,惟婚姻为人伦风化之首,当正始正终,决无用权之理。”水运道:“正终是不消说起,就是今日事始,虽说相见出于患难,匆匆草草;然你二人,毫无苟且,人尽知之也,未为不正。”冰心小姐道:“始之无苟且,赖终之不婚姻,方明白到底。若到底成全,则始之无苟且,谁则信之?此乃一生名节大关头,断乎不可。望叔叔谅之。”
水运见侄女说不入耳,因发急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倒像个迂腐老儒!我如今也不与你讲了,待我出去与铁公子商量。这铁公子是你心服之人,他若肯了,难道怕你不肯?”说完,走了出来,要见铁公子。
此时铁公子正在书房中静养,小丹传说:“间壁住的水二爷要见相公。”铁公子因走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水运先开口道:“连日有事未暇,今高贤下榻于此,有失亲近。”铁公子道:“缘病体初痊,尚未进谒为罪。”水运道:“我学生特来见铁先生者,因有一事奉议。”铁公子道:“不知何事?”水运道:“不是别事,就是舍侄女的姻事。”铁公子因听见“侄女姻事”四字,就变了颜色说道:“老丈失言矣!学生外人,凡事皆可赐教,怎么令侄女姻事,也对学生讲?”水运道:“舍侄女姻事,本不当向铁先生求教,只因舍侄女前日为过公子抢去为婚,赖铁先生鼎力救回,故而谈及。”铁公子道:“学生前日是路见不平,一时触怒而然,原出无心,今日老丈特向学生而言,便是有心了。莫非见学生借寓于此,以为有甚不肖苟且之心,故以此相么?学生就立刻行矣,免劳赐教。”
水运见铁公子发急,因宽慰他道:“铁先生不必动怒,我学生倒是一团好意,且请稍坐,听我学生说完,便知其实,对彼此有意。”铁公子道:“吾闻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老丈不必说了。老丈虽是好意,但我铁中玉的性情,与老丈迥别,只怕老丈的好意,在我学生听了,或者转以为恶意。只是去了,便好意恶意,我都不闻。”因立起身,对着管门伺候的家人说道:“烦你多多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感激之私,已识千古。今恶声入耳,也不敢面辞。”又叫出小丹,往外便走。水运忙忙来赶,铁公子已走出大门去远了。水运甚是没趣,又不好复进来见冰心小姐,只说道:“这后生怎这样一个蠢性子,也不像个好娇客!”一面说,一面就默默地走了过去。正是:
只道谀言人所喜,谁知转变做羞耻。若非天赋老面皮,痛削如何当得起!
却说冰心小姐见叔叔出厅去见铁公子,早知铁公子必然要去,留他不住,便也不留。但虑他行李萧疏,因取了十两碎银子,又收拾了果菜之类,叫一个家人叫做水用,暗暗先在门外等候,送与他作路费。且却像不知不闻的一般。正是:
蠢顽皆事后,灵慧独机先。有智何妨女,多才不论年。
却说铁公子怪水运言不入耳,强出门带了小丹,一径走到长寿院,自立在寺前,却叫小丹进去,问和尚要行李。独修听见铁公子在寺外,忙走出来,连连打恭,要邀请进去吃茶,因说道:“前日不知因甚事故,得罪铁相公,忽然移去?县里太爷说我接待不周,被他百般难为,又叫我到各处寻访。今幸相公到此,若再放去,明日太爷知道,我和尚就该死了。”铁公子道:“前事我倒不提了,你还要说起怎么!今与你说明了吧,寺内决不进去了,茶是决不吃了,知县是决不见了。快快取出行李来还我,我立刻就行!”独修道:“行李已交付小管家了。但相公要去,就怪煞小僧,也不敢放,必求相公稍停一刻。”铁公子大怒道:“你这和尚,也忒惫赖!难道青天白日,定要骗我进寺去谋害?你莫要倚着知县的势力为恶,我明日与都院老爷说知,叫你这和尚竟当不起!”
正说着,忽县里两个差人赶来,要请铁相公到县里去。原来这鲍知县自从改悔过来,知道铁公子是个有义气的男儿,要交结他,时刻差人在水家打听他的消息。差人见他今日忽然出门,忙报与知县,故知县随即差人来请。铁公子见请,转大笑起来,说道:“我又不是你历城县人,又不少你历城县的钱粮,你太爷只管来寻我做甚?莫非前日谋我不死,今日还来请去补账?”差人没的回答,却只是不放。铁公子被逼得性起,正要动粗,忽听众人喊道:“太爷自来了!”
原来鲍知县料想差人请铁公子不来,因自骑了一匹马,又随带了一匹马,飞跑将来。跑到面前,忙跳下来,对着铁公子深深打恭道:“我鲍梓风尘下吏,有眼无珠,一时昏,不识贤豪,多取罪戾,今方省悟。台兄乃不欺屋漏之君子,不胜愧悔,故敢特请到县,以谢前愆,并申后感。”铁公子听见县尊说话,侃侃烈烈,不似前面拖泥带水,便转了一念,并答礼道:“我学生决不谎言,数日前尚欲多求于老先生,因受一知己之教,教以反己功夫,故不敢复造公堂,不谓老先生势利中人,怎忽作此英雄本色语,真不可解。莫非假此逢迎,别有深谋以相加么?”县尊道:“一己之甚,岂可再乎?莫说老长兄赦过高谊,我学生感铭不尽,就是水小姐良言劝勉,也不敢忘。”铁公子吃惊道:“老先生为何一时就通灵起来?大奇,大奇!”县尊道:“既蒙原谅,敢求到敝衙,尚有一言求教。”铁公子见县尊举止言辞与前大不相同,便不推辞,竟同上马,并辔而行。
到了县中,才坐定就问道:“老先生有何见谕,乞即赐教,学生还要长行。”县尊道:“且请问老长兄,今日为何突然要行,有如此之急?”铁公子道:“学生行期,本意尚欲稍缓一二日,以明眷怀,今忽有人进不入耳之言相加,有如劝驾,故立刻行矣。”县尊道:“人为何人,言为何言?并乞教之。”铁公子道:“人即水小姐之叔,言即水小姐婚姻之言。”县尊道:“其人虽非,其言则是。老长兄为何不入耳?”铁公子道:“不瞒老先生说,我学生与水小姐相遇,虽出无心,而相见后义肝烈胆,冷眼热肠,实实彼此面照,欲不相亲,而如有所失,故略去男女之嫌,而以知己相接。此千古英雄豪杰之所为,难以告之世俗。今忽言及婚姻,则视我学生与水小姐为何如人也,毋亦以钻穴相窥相待耶?此其言岂入耳哉!故我学生言未毕,而即拂袖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