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宴客的前厅不动声色地退出来,少奕引我走入霓宫,柏妃并未在霓宫殿内,而是早早就在宫苑内等候的样子,眼见着我走入她殿内,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应,冷眼旁观看着我又寻出来。
我站在她殿门外,她坐在宫苑内石桌前。
少奕这时,将将抬起头,他刚要出声,我便抬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一步一步向柏妃走去,站在她面前,扫了一眼石桌上的酒杯,顺手掂起酒壶摇了摇,问了句,“我能坐下吗?”
柏妃却是冷冷地白了我一眼。
我径自坐下,桌上没有多余的酒杯,我便拿过她用的那只,倒上酒,一饮而尽,这才说道。“今夜我宫里无比热闹,你这边却是这般冷清,心里不好受了吧?”
柏妃大怒,一把抢过我仍捏在手指间的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白玉杯落地即刻碎裂无数,溅起的碎片却划伤了她的手,她不顾手上的伤口留着血,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女人好恶毒!我一定会把你做的这些事全部告诉陛下!”
“哦?”我表现出极有兴致的样子,“那夜你装着自杀,我让陛下来你宫里探望,这又一连数日夜宿你宫里,可都是给你了太多机会让你说了啊,难道,妹妹你没说么?”
“伏音!”柏妃几乎要冲上来暴打我一顿似的。
却被少奕拦住了。“柏妃娘娘,请自重。”
柏妃瞪了少奕一眼,又看了看我,一双杏目瞪得无比圆润,雪白的肌肤上挂上了毫不相衬的表情,她发起疯来,一把甩了少奕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连她身边的奴才都要欺负到本宫的头上了是吗。”
少奕不语,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柏妃再次举起手,我推开少奕,一把抓住她挥出的手腕。“相信柏妃知道,本宫身怀武艺不输这世上千万男儿,若要以暴力取闹,你定不会在本宫面前沾到便宜的。”
她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满满地怨恨,她使劲儿抽动了几次手腕都徒劳无功,眼神里那种凝聚地恨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无奈,她蠕动了几下嘴唇。
我听到她说,“伏音,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过去了。”
虽然并没有太惊讶,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我从没有主动隐瞒过,可是当不说有不说的好处时,闭嘴就成了人类本能的选择,我松开了她的手腕,拎起酒壶,一仰头就着壶嘴将酒倒进了嘴里,美酒从壶嘴以曲线画出一道半弧形的水流再灌入口中,没有甘甜,只有辛苦。
“我并不在意是谁告诉你的,也不想去理会你要以此要挟我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你让人传话到我宴上引我至此,实在多此一举。”酒罢,我将酒壶放回石桌上,欲转身离开,“你若觉得将此事告知陛下能伤及我伏音分毫,那就去做吧,怕只怕到头来,伤的是你自己。”
“伏音!”她猛地扑上来抓住了我的衣袖,在与我对视片刻之后,她的眼神分明软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她竟失意地跌坐在我脚边。“你若和宇文太子相爱过,又怎能忍心抢我的爱人。”
心,竟不由得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轻飘飘地传入我耳畔,却重重地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低头去看她,却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我自己。
伸手,不留痕迹地抹去眼角多余地泪光。我说,“要不是因为你爱他,就你做过的这些事,早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傻丫头,权谋之间不是只有爱情就足够了的,懂么?”
“是你自觉亏欠陛下!是你利用了陛下对你的感情,所以你心虚。”她突然抬起头来,满眼血丝狰狞无比,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要取我性命。
我却不觉得怕,不觉得恐怖,只是觉得心里是空荡荡的,我笑,拂过她脸颊上流过的泪痕。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刚要挣脱她转身离开。
柏妃死死抓住我的裙摆,她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你敢说,你不知道陛下爱着你吗?!你敢说你一点独占陛下那份宠爱的私心都没有吗?!”
“我当然,不敢说。”我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敢说我毫无私心,可那又怎么样?”
“我当然想要更好的,想要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可是上天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便夺走了其他,你以为乱世只要有爱情,两个人在一起就够了?你还是以为如果我不曾出现在这里,你就可以和你的陛下恩恩爱爱地享受着荣华富贵?你可知现如今宫墙外面是如何一番景象吗?你入宫时怎样我不知,但是今日你还能在南埕王宫里高枕无忧享受你的一切,靠的是我伏音!我是借由了皇甫宣对我的心思,可是我也让南埕足以对峙天下,他的心意给了我机会,我在成全的是他的国泰民安。你的陛下不是傻子,他定然明白给我独宠会给南埕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治理一国不可能靠独宠****,你想要他多看你一眼,至少要学会别邋遢的像个泼妇,你若依赖于爱情,那就好好爱你的陛下,别搞些有的没的来让大家都难做。”
我甩开她,任由她狼狈摔下,大步踏出了霓宫。
夜,又是夜。
黑夜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漫长的折磨。无论我如何想念的那个人,很久没有来过我的梦里了,每每闭上双眼,却只能记起韶宫时的绝望。
不知道多少次叹气了,最终决定起身,批了件衣服走进了书房,拉开墙边的帘子,露出墙壁上巨幅地图。
韶宫在北,我在南。东伏的板块如今支离破碎,而西夷俨然一盘散沙,这不过十年间,天下局势已如一个大轮回一般,十年之后若想要新的局面,必在人为。
手指,不禁摸着韶宫在地图上的一点,至今我仍忘不了那一日腹痛难忍几次昏死的情景,我的儿子在那儿,而元郢还不知道在哪儿。
“少奕!”我突然喊道。
少奕推门进来,恭候着。
“陛下现在在哪儿,睡了么?”话刚说出口,我就自觉诧异,现在夜半三更的,他肯定早就休息了,才又改说,“算了。你下去吧。”
少奕将要退下。
“对了。”我又叫住他,犹豫了几次才下定决心,“去备车,我们去趟敖将军府。”
“是。”少奕应声退了出去。
我掂起脚,从墙壁上取下地图小心卷起。
马车在经过一阵不算短暂的颠簸后终于停在了敖将军府前,我抱着卷成长长的卷轴走下马车,大哥站在府外迎我。
“天这么凉,怎么在外面等。”我看他衣着单薄,忍不住问道。
“宫人来传话,说你要来。我心想着这么晚你要赶来,怕是有什么急事,依着你的性子,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他这般回我。
“大哥。”我轻轻推了他一下,“进去说。”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然后对驾车的少奕说道,“还麻烦你驾着马车从后门进来吧。”
我二人走进他书房,我将卷轴交到他手里,转身关了门。
他将卷轴铺在桌子上,惊讶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又问我,“你这是……”
“这一仗在所难免。”我手指落在地图上的一处,“你愿意陪我打这一仗吗?”
“你这盘棋摆了五年,如今终于决定要动子了,大哥没理由不陪你。”他很是笃定地落座一旁,“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知道,你找到二哥了。”五年前逃离韶宫之后,我在南埕算是暂时落了脚,当时一心报仇,打着落香山寨的名义想要聚集过去的那帮兄弟,没想到先找上门来的,却是在东伏败落后失散的大哥,敖战。
这五年的时间里,却是大哥将这帮人慢慢找了回来,才又有了这五年后的落香山寨。只是在过去的众兄弟里,唯独二哥,早在我离开北韶之前就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现在。
大哥不言语,但是他没有否认,就是给了我答案。
“卫逞来了西夷,带来两样东西,一个宫昱,另外一个是关于北韶摄政王的消息。”我想了想,“宫昱恐怕是他们的一步棋,利用他来告诉我元郢的下落,虽然真假尚不可猜,但我相信绝对能刺激到我,他们就是希望以此来击垮我。所以我决定,耗着他,就是将他关起来,绝对不见他。”
“可是凭宫昱的本事……能困住他多久?”大哥迟疑了一下。
“他们想使苦肉计,必定要下一番功夫的。我让少奕把他钉在了牢里。然后,我需要你帮我把消息捎给宫黎,唯有宫黎能真正困住他。然后就是第二件事,关于北韶的摄政王,我不知道到底是从哪儿冒出了这么个人,但是我有些怀疑,会不会是下落不明的元祈。”我能想到最适合这个角色的人,大概也只有元郢那个诡计多端的弟弟了。
大哥沉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你是希望老二能配合你里应外合?”
我点了点头。“现在北韶局势剑拔弩张,唯缺大将,如果退隐的乔将军突然有了消息,恐怕北韶那边都巴不得将他寻回去。一来可以证实北韶摄政王的真假,二来也可以待我们攻打北韶之际里应外合。”
“你这是下下策啊。你要老二配合你的计划反北韶,莫不是要向他讨要他同元郢设计你夺取东伏的亏欠啊。”
“你将我这话带给他,他必然明白,我这下下策中不得已的苦衷。”五年了,不能再等了,不确定北韶的摄政王到底是何人,如果真的是元祈,只怕我的儿子会有危险了。
“老九啊,”大哥叹了口气,“东伏毕竟是要败落的,这场殊死之战中,最后只会是南埕和北韶的战争,你要彻底吞噬东伏,可曾想过怎么跟伏昂交代呢?更何况,你当真做好决定,要背负这个骂名了。”
“背与不背,我都已经背负了太多年了。”这些年来怎么过的,我都不敢再去回想一边,有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勇气,却再也失去了回头看看的勇气。“卫逞想要利用我,估计他背后是北韶在利用西夷,如果我们直取西夷,他们必定早已猜到,但如果,我们佯攻西夷而取东伏,他们也定然会猜到,东伏和西夷部分境内,北韶均有所驻兵守卫,我想,下一盘赌注大的。”
大哥猜到我的用意。“你想借以佯攻北韶。”
“对。你看,”我指着地图上的四国分界,解释道,“南埕和北韶虽然摩擦不少,可从未正面交锋过,所以对立持久却看似友好,谁也没有先打破这表面和平的假象,可一旦我们对西夷动了手,那无论怎样都是跟北韶宣了战,既然如此,我们摆一盘大的,宣战,就拿出宣战的气势来。”
大哥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在地图上几个纵横交错的边境线上,指了几处,然后看向我。
我点了点头。
这一仗在所难免,在得到了大哥的全力支持后,我的信心也算是翻倍增长了,原本郁结在心口的闷气也终于舒了出来,我离开敖将军府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在回宫的马车上不禁打起了盹儿,我心里盘算着这仗具体要如何布阵,就这么静静的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寝宫的床榻上了,一个机灵坐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往外跑去,不曾想皇甫宣人已经坐在我殿中了。
我将地图搬来,摊开在地上,一步一步跟他说明了我的想法,本以为他会赞成我此次出兵的计划,结果……
“不行!”皇甫宣一口拒绝了。
我停在原地,有些犯蒙,在此之前,我断然没有想到,此次率兵出征最大的阻碍,竟然会是皇甫宣。“你信我这次,我虽然没有把握稳赢,但是我们胜算很大,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足可以……”
“伏音,你不要忘了,你是寡人的王后。”皇甫宣打断了我,仅此一句不容置疑。
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直都很好,我提出扩大南埕版图的用意也必然是考量周到的,绝对是为南埕好。”
“若要王后带兵赴此一战,你要天下人耻笑寡人无能吗?”他的语气不重,却和平常那略带玩味的脾气不太一样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皇甫宣像是被什么事影响到了,连他的心思都乱了,可是在这紧要关头上。
“若是让你找到了宇文政,你会跟他走,还是留在南埕?”
我怔住了,皇甫宣静静等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的时候,从坐着的椅子上起了身,他从我铺在地上的地图上面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过去,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说,“寡人不擅长说如果,可今日便想要问你个如果,”他停了片刻,“如果当年你求助南埕的时候,寡人如果答应借兵给你,让你替东伏一雪前耻,你还会跟他走吗。”
“那时候,我很无助,很绝望,可是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对他的感情。那时你若借兵给我,我固然很感激你,却仍会忠于我自己。”我看着他的背影,开始心疼他,却又不知道为何心疼他,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见得是错了,可是走到今天,习惯了感觉和生存方式,都让我们不可能再改变。“我曾想过,如果这辈子找不到他了,我或许会在你的身边一直生活下去,但大概只能是以一个最好朋友的身份,我只有一颗心,只有一份爱情,给了他就没办法再给你了,那样对我们,都太恶毒了。我很想跟你说,你会找到一个你爱也爱你的人,可是这话太矫情了,我说不出口。皇甫宣,就当我对不起你吧,这一生我心里既然有了他,就只能辜负你了,不要逼我们踏出现在的关系,我不想放弃他,又不想失去你。”
阳光投撒在殿内,温暖了一切。皇甫宣面向殿外的阳光,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近在我咫尺之处,仿佛我伸手就可以触到他。
“你若是决定了,那就去做吧。”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伏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