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三老爷的名字唤玉堂,所有年庚八字你们的账簿上查便知道了,他的主人要早饭后方能到这里来。他有紧要禀租案件要去与差商量,不能够亲自前来料理。再三托我转致你们,切不可在他主人面前说出我在这里替他代办的话来,就说他自己在这里办的就是了。”便将银子交与智慧收讫,智慧一一答应。便道:“三老爷的八字有,在簿子上,誊下来就是了。你说那个刘旭垣,我并不认得他,想必是新靠的家人了。但邝府的人,没有一个不要来与我亲昵的,独他就这样金贵,不肯到小庵来光降光降?我明日倒要去认认他到底是什么一个牛头马面的。今日我看你这小油嘴面上,在他主人前不识破他,明日我去见了邝家主母,只说旭垣到庵中来公事不办,一味调戏我们,砸掉这奴才的锅。”玉坛道:“好奶奶,好嫂嫂,不要多事了。出家人以慈悲为主,算他不是,我替他来赔个礼罢。”就作了三个揖。
智慧道:“他难道是你的屁精,要你这样周全?”玉坛道:“天下也没有这样脸蛋的屁精。你看见了要吓一跳呢。他的相貌诚如你所谓牛头马脸。便是你如果要他来,也巴急不到,他实在自己晓得自己的相貌丑陋,所以不敢进来纠缠你。我如今把这个屁精来奉送,做了你的屁精罢,让你去朝朝夜夜有趣,有趣得得情情’他便了。”智慧方知是丑陋不堪的人,笑骂道:“放你的狗屁,那个要这样东西到这里来。你道我当真去砸他的锅吗,要你这样发急?快些我们来收什坛场罢。”玉坛暗喜道:“幸喜得他说出‘屁精’两字来打动了我的诓骗机关,止住了他的砸锅心肝。此所谓最可疑者妇人之心,最可欺者妇人之目。”安排已毕,玉坛恐史堂要到,便要去了。被智慧一把拉住道:“差不多时就要吃饭了,你到那里要紧去吃花酒?就替我说来,我那桩事情得罪了你,就半年不来看看我?”玉坛道:“我的师太夫人,放了手罢,我这回子实有紧要事情在身上,我心上若有不受用你们的事情,今日也不来了。
我今年在家病了半年,所以不曾来看你。这是我害病不该,你将我的病打几下出点了气罢。”智慧笑道:“你这小油嘴,快将要紧去的原故说出来我听。”玉坛道:“不便向你说的,说出来又恐你物伤其类。”智慧道:“你不要罗嗦,只管说就是了。”玉坛道:“如此我就说了。”便道:“敝处有一个接肠庵,庵中有一个崩坼的和尚,唤动人心,结识了一个回芽的尼姑,唤要错你。那崩坼和尚受了身孕,到昨日午后产了一个小回芽尼姑出来。那知崩坼和尚产后冒了风,就有些发热。那要错你动人心,两人再三要我到这里来请包送终医生去替他看脉。此刻不早了,还要请包送终医生到船上去吃饭,求你出家太太放我去罢。”智慧道:“我听你的说话,都是讨我的便宜,并没有一句正经的话,不能相信你。”玉坛道:“我罚咒给你听,狗’的黄鸨蛋,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孙子,才使你听罚了这个恶咒。可相信否?”然后智慧放了手,玉坛才得逃出山门,一直就跑到旧相好的刘采芹家的打腿吃花酒了不题。
这里史堂素有龙阳之僻,他有一个俊仆唤夏旺,鲜肤粉白,臊面桃红,史堂爱之如宝,剪袖食桃之宠不足喻也。从前被尤氏察出真情,将夏旺的衣服件件剪碎,挞之几毙,逐出还家,永不复用的。后来史堂瞒着尤氏,带至安徽,仍充拂枕,至今未破。每每史堂回家,必同着回来,寄居寓所,然后自己回家。尤氏从前也曾问过史堂,途中来来往往,怎么不带一个用人服侍服侍?史堂只说一水之隔,途中没有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况生意场中,不配用人服侍。尤氏信以为实。史堂今日本来要到夏旺寓处缱绻半日,然后再到庵中去行香的。那知尤氏暗想道:“今日他去与玉坛聚在一处,虽是近视眼,难免不能认识。须要止到他下午时放他去才好。”便向史堂道:“你今日将送我爹爹的寿礼整齐整齐,庵中只要下午时去拜一拜便了。况这些地方我不要你去多耽搁。”史堂正兴头冲冲,想去与夏旺修旧,被尤氏当头一盆冷水淋了下来,又不能违他这个阃命,只得依着尤氏整齐寿礼,直至申时方得停妥,然后走到庵中。
智慧一见,便来应酬,接到卧房去坐下。史堂问道:“我们的刘旭垣怎么不见他?”智慧便照着玉坛告他的话转告一遍,又道:“刘四爷还存一封银子在这里做忏金的。我今日细查从前的账上,原应该还老爷处四两五钱几分银子,今日的忏事算下来刚刚扯得平,将这银子请老爷带了回去罢。”史堂道:“我今日倒是来讨债的了。不如将这银子今晚我同你到床上去拜一夜脏王忏开除了罢。”“你到这里来香还没有行过,先在这里说游话,不怕佛菩萨的么?”史堂道:“我与银子你用,是救人之急;你与我同枕而眠,是泄人之火。两人得济,正是佛门普济慈航之道,佛菩萨岂不喜欢我们成这美事么?”一面说笑,一面走到殿上去行过了香,又进房来吃茶。智慧唤厨下安排素斋。史堂道:“我就要去的,趁太阳还未落山,眼睛还看得见地下高低之处。你若必要留我吃斋,我只好住在这里陪你过夜的了。”智慧道:“我怕什么?只怕你没有这个胆量。奶奶的阃法难受,我倒不害你了。”智慧便取出原银交还了史堂,送出了山门。
史堂到家尚未上灯,便将到庵中没有见玉坛,及带回银子的话,一一告诉了尤氏,尤氏然后放心。史堂道:“我转来时,在正昌绸缎铺上看了一件京青缎海青料,讲明五两七钱九四平纹银,我打算将这银子先给与他再算。但不知这封银子是什么平子,所以带回俟秤准了拿去。”便走到窗前,就着亮光拆封另秤。才拆开来,忽然微风一阵,将包内一张折叠纸片吹到尤氏裙底下去了,尤氏捡起一看,就是前月赠与玉坛那首诗,尤氏吓得心上乱跳。史堂问道:“是什么纸片?”尤氏道:“你且把银子秤明白了再管闲事。”一面走到妆台前,向抽屉内取出一张旧账换在手中,搪塞过去了。尤氏暗想道:“原来我给他这银包,他竟直到如今没有拆开,怪不得他从没有说起这首诗来。今日若没有这一阵微风,险些儿闹出大事来了,这还了得。
屡次临危化解,若不是神灵保佑,那能获这样意想不到的化解?即前日燕子窠掉下来,也再没有这样巧妙。但不知暗中那位神灵在这里辗转保护,叫我何从报答?玉坛虽非有心之过,但我与他的东西无论宝贝草芥,总应一律珍重,何以如此藐视?明日倒要警饬警饬他的才是。”正在这里想要警饬他,玉坛因何惠有病,不能进上房,就自己进去交账。并将前一日的禀租案移到本日来告诉,以作弥缝本日不能在庵侍候主人的缘由。史堂倒也不说他不是,尤氏心中原赞他弥缝之法颇好,因恨银包一事,借此骂他几句,又可在丈夫面前装些待玉坛威严的光景。便骂道:“这件租案有什么要紧?过了一天去办也不为迟,不晓得伺候主子,借端在外游玩,满口都是唐突的话说。我看你近来作事一味粗率,慢不留心。那管一两八钱的来往银子,人家还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送来的也要拆封,见见数目。每每人家还来的银子,你封也不拆就收下,缴上来了。照这样管账,我是容不过的。你不要自己不爱脸。”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