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到了界河地方,一个饭店里住下。同房寓下一个苏州人,身材相貌都好,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见了喜儿,甚是温存亲热。〔温存亲热,谓之苏州。〕喜儿有个苏州在肚里,却不晓得苏州人是何声口。今问起这人说是苏州,原来苏州人说话,这般软款可听。便两下道了名姓,这人叫做吴玉俦。喜儿便把苏州风俗只管动问。吴玉俦便道:“徐兄,你为何只问敝地?莫非要到那边去投恁贵亲戚么?究竟徐兄你这般青年,为什么独自一个走这般远路,在路上受这般辛苦?却不罪过人!”〔亲热得来了。〕喜儿乖巧的,顷刻便捏个谎道:“实不瞒长兄说,我也是好人家儿女。
只因亲娘早丧,我家爹又娶个继母,把我朝打暮打,是这般不忿气,一时走了出来。向闻得说南直苏州是个繁华去处,可以存身。我今且到那边去住两年,再做算计。”吴玉俦喜道:“原来如此。我今得遇徐兄,真是前生缘法。可恨我有要紧事进京,不得与兄转去。若不然,我便同兄到舍下,竟可以盘桓长住。我有一个敝相知沈仙俦,年纪小我三四岁,大有家私,他却喜风花雪月,做了戏班中一脚旦。做人比我更好,待人接物,着实四海。他如今随着班子在扬州做戏。徐兄若不弃嫌,我荐你到他身边,尽可容留得你,可以长住过活。”喜儿道:“如此却好。”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打开铺陈宿歇。吴玉俦道:“徐兄同我一床睡了罢。”喜儿道:“今日天气也还有些热,各自睡了爽快。”
明日四鼓,下起大雨来,行客都不得动身。天明,然后起来梳洗。此时喜儿尚未戴帽,还是孩子家打扮,取出梳具,解开头发,直垂到膝子底下,梳掠一回。四围掠得绝光,毫无一根短发,挽一窝黑油油老大的光髻儿,横插一根双脚知意头银簪,竖插一根象牙气通簪儿。吴玉俦看了,如何不爱?却值雨下得大,一店的人都止住行走,正中玉俦下怀,便去买些菜,打角酒,与喜儿吃。两人便觉熟分了。喜儿又问起沈仙俦来。吴玉俦道:“我写个字儿,你拿去与他,更觉亲切。”便向店主人讨了纸笔,便把“饭店里遇见徐兄,系北直人,少年温和,与我一见如故。徐兄意欲到苏州,图个安身。老弟慷慨仗义,我特荐到尊寓,烦为照拂。我京中事件就绪,即当返舍与诸位相聚也。”当喜儿面写了,喜儿原识字,也有些晓得文理。玉俦又落了名款,把来封好,递与喜儿道:“徐兄到扬州天宁门里,问苏州王府石霞班寓处,一问自知。可将此字当面致与。那班中独有沈仙俦出色标致,到眼便见他梳得一个好头,像徐兄一般样的。他见我字,自然接待,决不使兄落寞。”喜儿当下着实谢了。明日天明雨止,各人分路。吴玉俦与喜儿万千珍重而别。
不说吴玉俦往北。且说喜儿往南,不则一日,到了扬州。果见江南风景与北边大不相同。此时十月天道,尚未寒冷。喜儿也不到饭店存扎,竟问到天宁门那边。有人指引说大街往西,小弄口张家,下着石霞班寓处。喜儿问到张家,只见有两个闲汉坐在门首。一见喜儿问着班里人,都起身笑脸相迎道:“这班子不多两日前有人来叫,都回苏州做戏去了。小官何来,抓他何事?”喜儿道:“我是北京下来的,有相知要寄字与他班里人。老爷那一位是姓张?”一人道:“我们不姓张,都是左右邻居。这班子在这边久了,都识认的。你要寻这班子,你进来,我同你进去问张老爹。”喜儿见投人不着,心里焦躁,然也没法,只得进去。
到一间起坐里,里边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将有七旬来往。那两人便向张老说了,张老又问喜儿来历。喜儿乃将吴玉俦荐来投人的述知。张老等也认喜儿是戏班里的人,乃道:“吴玉俦也常住在我家的。只是如今这沈仙俦回去了,你还是到苏州去寻他,还是别有算计?”那两人道:“小官,你若晓得沈仙俦住家所在,你竟去苏州寻他;若从不相识,又不知住处,不如就在张老爹家里住了,他家又没有人,止有一个老娘,你正好住着等他。”喜儿寻思:“吴玉俦止说得扬州根底,没有说沈仙俦苏州住处,想来苏州是个大所在,何从寻觅?不如依这人说,且住在此间,也省得路途上辛苦。”便道:“我便住在此等他罢,房钱饭钱我自然照例补还。”张老道:“小官,我老人家不是琐屑的。况且投沈仙俦来的,沈仙俦来时总算罢。”指着东廊下侧门道:“此内两间地板房,便是石霞班的下处。”乃向身边解下钥匙,递与喜儿道:“你自开着门,把行李进去安放。”喜儿便开了门,放了铺陈。那两个闲汉也去了。
喜儿换了一件大衣,重新与张老作个揖。张老道:“你只得一个人,早晚要恁的物件,不妨到里边去拿。我家只有得老妻一人,并无别个。”喜儿便进去见了老阿妈,也作个揖。二老心下都欢喜,称赞喜儿乖巧伶俐。住下两日,两下细细叩问,喜儿扯谎回答。张老夫妻都说:“徐小官的老子是死人,怎听了后妻把他打罢?把这般一个好儿子撵了出来,岂不可惜!”喜儿也晓得此张老并无亲族男女,单靠着两间房子并门首两间出赁与人,讨下房租,便可日给。这戏班通年算租,一年不来,也要出租银十二两。只因张老夫妻做人都好,老妈儿更加清健,待这一班戏子就如男女,梳头洗衣,缝针补线,因此相与得好。喜儿又问吴玉俦、沈仙俦的根脚,乃知吴玉俦是苏州乡宦人家小厮,有些胆识,小主子在京为官,京里已走过两次,此番也是奉主命出差到京。这沈仙俦虽在王府班子里,却不是王府家人。父亲开个小骨董铺儿,家事尽好。因仙俦人物秀丽,脚色出众,戏班里公出百金、一年聘他,在内撑持门面的。与吴玉俦相住颇近,彼此相悦,遂为契友。喜儿又问沈仙俦既有家私,为何做戏?张老道:“扬州人不论的。”喜儿心下转念:“这沈仙俦不知如何的,这里人都恁般称许!”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月余,戏班竟不到来。天气到冬,渐渐寒冷。喜儿取几两银子出来,置办寒衣。张妈恐他出了成衣钱,便揽去做。〔照应“缝补”,妙。〕喜儿穿了称身,也欢喜。张妈一日对着喜儿道:“徐小官,我看你聪明伶俐,我心下甚是喜欢。我又无男女,你又为晚母磨折,逃避出来。我家老的说,何不认了我两个老人家,做了干爷干娘。我也好尽心照顾你,你也有了一个依傍。你心下愿与不愿?”喜儿正为投人不着,这沈仙俦不知何时才来,住在此殊觉无谓,又有街坊上这些闲汉日日来缠扰,若投他做了爹娘,一来住得安稳,二来也可拒绝了这些绰越的人。当下欣然依允。张老夫妇大喜。择日拜了父母,叫了爹妈,邻里晓得了,也来贺他。喜儿竟安然住下。
倏忽之间,过了新年。直至二月里边,石霞班方到。因去年苏州有戏接手,不得空闲,故至此时才来。喜儿见这沈仙俦果然绝顶标致,丰艳异常,便将吴玉俦书递与。仙俦拆书看了,见了喜儿恁般美丽,如何不爱?于是二人情投意合,不能暂舍。至三月尽,吴玉俦从京中回来,过扬州即来询问。见喜儿有了安身,甚是欢喜。回苏州复了主命,随又到扬州来。三人打得火热。这班子里小丑就是毛二刁子,也是新近聘在里边的。〔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这二刁子到京中见刘世誉已死,丁严不知下落,刘思远有了风疾,致仕归家。二刁子又记挂着妻子,便归到家乡。他是一脚出色小丑,所以也并入好班子里来。他见了好小厮,极着脚的,善于凑趣,不讨人厌。待三人极其恩厚,知甘识苦,煞有深情。沈仙俦与喜儿被他笼络,也被他捉个空儿,也是情愿的了。
戏班有数,过了五月,便散班歇夏。七月半后,又复聚班。吴与沈要回苏州,那里撇得下喜儿?三人各流泪不舍。二刁子道:“不妨,我去说化张老,叫他打发阿郎到苏州走走,看看世景,便好同你二位去了。〔便是凑趣处。〕过了夏又来,有何不可?”三人大喜。二刁子去张老面前一说,真个许他同去同来。
八月初,方合班到扬州。吴玉俦有事羁绊,便不得同来。喜儿回来见了爹妈,张老有心要与喜儿寻个亲事,便好绊住他的身子。见合班人独有二刁子了得,便托二刁子访个亲家。张妈道:“你看我这孩儿,像个花枝般人物,也寻得一个好标致媳妇儿,好对付得他来。”二刁子道:“你两个老人家放心,在我身上,包你有。”张老道:“喜儿也大了,学戏学不成了,得个生业儿做做便好。叫他担轻负重,他又来不得;做商贾,又没有本钱,却如何是好?”二刁子道:“这要看机缘如何,若得有个财主郎君,贵家公子,荐你令郎去放些小劳,得些心力钱,也是一个头遴。”张老赞妙,道:“如此才是好哩。”二刁子道:“这个也在我身上。”
看看秋尽冬来,一日,只见有人来叫班子,乃是张哲家的管家,要叫到瓜洲总兵衙门里边做戏;为总兵养了女儿满月———是张家的外甥女儿了———要送戏去贺满月,故此来叫这好班子去。众人便打叠起身。二刁子便发议论道:“这总兵官柳老爷,就是我们扬州人。他的出身,我最晓得。他当初在丁少师家,这丁家是我扬州一城中出名首富,五六年前我在丁家做戏,见了这做总兵的,我有心要结识他,下了许多殷勤,偷寒送暖,无奈此人真个作怪,端方持重,叫我没处下手,只好心里眼里念着。那知几年来,丁家灯消火灭,连自身不知去向。这人却小小年纪,有恁般造化,竟做了总兵。偏偏又到本地方来荣耀,岂不是天生的大福分!我如今思量,又亏当初我做事精细,不曾着相,露出骗他痕迹;如今到他衙门里做戏,我还要见见他,看他怎么样相待我。”众戏子是苏州人,不知柳俊根底,唯有啧啧称羡。当下一齐起身,沈仙俦便带了喜儿,同到瓜洲来。戏班里写个予单投了,隔日便叫进衙门做戏。这一本戏是张玉飞送的。
此时柳俊得女之后,乃与夫人商议道:“我与你完婚一年多了,你进衙署来,小姐还不知你即归于我。前两次问候书札,总不曾写此缘故。今女儿都养了,也该附个信去,老爷与小姐也自然欢喜。”婉玉道:“记得去年我起身到扬州时,去别小姐,小姐但对我说:‘你如今配什么武官了?’他也不晓得备细,我也不曾说得原委,正该写个信去,老爷与小姐见了,也好放了念头。”柳俊便看了禀揭,打发人进京。
十月十五,女儿满月。十三日,张家便做了许多衣帽,打了许多金银事件,备了若干盛礼,岳舅同来,又送戏筵二席。柳俊夫妻迎接进署。当夜设席款待了。明日便做戏家宴。此时合府搢绅都来作贺。衿士有相与的,也来贺喜,闹热非常。请酒待客,便叫石霞班承应。一连做了好几日戏,柳俊做主人,也觉烦苦。张玉飞有事回来,张哲便住衙内。柳俊又备了礼物,送与岳母、舅母。
一日早晨,柳俊坐在书房里,只见伴当来禀话,手持一揭道:“有戏班毛二要见老爷。”柳俊看了揭帖,想了一回,方记得起,问道:“他做什么要见我?”伴当道:“他说许久不见老爷,要来当面叩见,没有别事。”柳俊沉吟一回,乃道:“唤他进来。”停一刻,只见毛二刁子走进来,望见柳俊,便跪在阶下磕了七八个头。爬起来,趋近前,叫声:“老爷好!小的特来叩见老爷。”柳俊嘻着嘴道:“毛二,你向来好?”二刁子又跪下道:“靠老爷洪福。”柳俊道:“我有好几年不见你,你相貌更觉长得好了。连日你在这边做戏,我也看不出你。多年来也只在扬州做戏么?”二刁子道:“三年前,到京里住一年多。去年春里回来,便没有那里去。
”柳俊这时因隔夜酒多,泡一碗浓茶要吃,因说了一会话,恐茶冷了,看看伴当,指着那茶碗。时有两个伴当侍立,见主子与戏子讲话,看出了神,〔逼真情状。〕一见指着那搭,一时会意不来,两人忙到指的所在,把挂的拂子也拿拿,台上的小镜架儿也拿拿,两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柳俊看了,惹厌道:“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把这盖碗里泡茶我吃。”便向二刁子道:“这些孩子都不中使,你是会钻的人,那里寻个伶俐孩子,送到衙门里来,吃份伴当粮去。”二刁子便想到喜儿身上,道:“正有一个,狠聪明伶俐,小的送他来见老爷。”柳俊笑道:“你会凑趣的人,惯会扯谎,那就这般凑巧。”二刁子道:“小的怎敢扯谎?确真有一个,却与小的们同寓,现在外边。”柳俊笑道:“你就唤进来,我看若好,我定赏你。”二刁子答应便去。
不一刻,同了喜儿走进。喜儿磕了头,起来站着。柳俊看了,心上喜欢。问了名姓来历,喜儿一一回答了。柳俊又问:“我要收你,与粮你吃,你愿也不愿?你在这边可有任得保人亲戚么?”二刁子代说拜了张老干爷的事:“徐善同张老都是情愿的,平昔也曾与小的计议过来。”柳俊大喜,便叫徐善将行李取进来,便赏了二刁子五两银子,吩咐道:“我与你已前相识,要留你饭,不如赏你几两银子,你自己买吃罢。若徐善服侍得好,你叫他干爷来,我还要赏你。”二刁子磕头谢了,便同喜儿出去取行李。
沈仙俦得知此事,狠埋怨二刁子多嘴,拆开了他好朋友,然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喜儿痛哭分别,又送喜儿进了衙门,叮咛后会,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