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侍是雅称，其实就是房里人。
太上长老过世多年，老祖宗有与太上长老几十年共患难同富贵的夫妻之情在前，如今又见多识广、位高权重，若无意外，没有再次动心纳婿的可能。
至于纳郎……牵扯也太多。除非老祖宗有意再生几个儿女，为儿女考虑，要给其生父一定地位，否则不会那么做。
不过，是不是买几个漂亮少年伺候起居，这就大可随意了。
这些人不是侍从，不是家族仆人，是老祖宗的奴隶。奴契比仆契更严苛，与侍约更是无法相比。这样子，他们身份低贱、偏偏极为接近家族核心，做事就不能不战战兢兢。稍有行差踏错，小命不保。
但战战兢兢不是没有收获的。
一则，他们本来大多是朝不保夕的半大孩子，签了奴契之后，就温饱有靠，还能启蒙识字；如此几年，若被正式选中做茶侍，更能学得拳脚，练得弓马；若没被选中，也会改签仆契，成为族仆，打理庶务，可以谋得生计。
二则，等到放出来时，陪送丰厚，而且会在家族庶务里，得个理事的活儿，这位置要听从管事的命令，但也领着几个族仆，足以供人成婚养家；不曾犯错又得宠的，往往还会被赐姓方，尽管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远房亲戚”、不算族人，往后大半辈子也有方家做倚靠了。
至于从一而终……
在这个妖兽地盘大于人类地盘、动荡不断的世界上，没人讲从一而终，人们讲的是“忠义”——是夫妾、妻郎、主仆等上下关系的存续期间，下对上尽忠，上对下有义。事情若有了变化，过去的就揭过不提了。
尽管如此，方家小辈，见到乌木等人，大多难免觉得不自在。不是视若无睹，就是装作不在意地打量。
但方宁宁态度不同——她见多了美色，对此事也理解。
上辈子末世遽变，与她共患难过的男人，还没富贵呢，就分歧很大。她认为还得专心提升实力，那一位却认为可以打地盘做老大。结果，各走各路了……
世事纷纷，谁能料到，到了后来，到了实力累积到一定程度、生活相对安定下来时，陪在她身边的，竟然是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在实力上，并不平衡；但在生活上，是平衡的。
因为她出身黄金旧世，经历了太多别离和死亡，身体虽然因为个人修炼而维持了三十左右的外表，心却已经千疮百孔。
而那年轻人在末世里长大，视一切动荡和杀戮为理所当然，加上没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有一种在短暂的平静日子里彻底放松、尽享当下的宝贵能耐。
方宁宁知道，自己给了那年轻人不少机会和资源，同时也从他身上受益良多。
只可惜，老祖宗身边这几个，恐怕没有时代遽变造就的性格禀赋，哪怕长伴身侧，也很难真正解得了老祖宗的寂寞。
但至少，论人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些少年青年，能给老祖宗的日子，添加不少生机和乐趣；论地位，他们几个就是宠物，无害得很。
再退一步说，总比找几个既没阅历又没青春的腐朽老头伺候，要好得多。
由于理解，方宁宁态度平和，此时便示意乌木进小院，寻常问：“老祖宗叫你来的？”
“是的，小主。”乌木让过了江小山、林骏，这才走进院子，“主上请您过去。”由于是奴隶，他们对方家族人一律称主；由于是老祖宗的奴隶，他们对长老称“少主”，对三代、四代子弟则统称小主。
这十四年来，老祖宗虽然不曾苛待她，但也不会袒护她。有事叫她去，这还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满月洗灵那一回；
第二次，是洗灵失败之后，会同族里医师，给她诊脉，断定她没有大病，不会早夭。
因此方宁宁不解：“怎么，为了什么事？”
“是李家的族长大人带了他们家的李祖荣长老、李承伟公子前来。李祖荣长老说，他们父子要向您当面赔罪。主上便命小的请您过去。”乌木说得谨慎，完全是就事论事，不添不减。
正因为就事论事，方宁宁一听就明白了——李家那几位，摆明了来找茬的！
他们倘若真心赔罪，向老祖宗认错就够了，因为无论他们打的是方家的子弟还是方家的侍从，伤的都是方家的面子、是老祖宗的面子。
眼下他们却坚持见她……这是要借着赔罪的名头，给她点颜色看看！
方宁宁了然点头，略一思索：“这身日常衣服去见李家族长，未免太不尊重。你稍等，我去换一身。”又吩咐林骏：“阿骏，当日受伤的是你，你一同去吧，也换一身衣服。别换今年开春的新衣服，去年秋天不是做了一身黑的、一身墨绿的吗？二选其一。”
“好的，小姐。”林骏顿时明白了——李铁塔亲自前来，他们拼气势压根没胜算，并且是以短击长。所以这一去，只能示弱，只能作为受害者无声喊冤！
江小山听完传话，眉头一直蹙着，此时见方宁宁如此处置，笑了，照葫芦画瓢：“正好，老祖宗说了，她那儿最宽敞，叫我多去玩玩。我回去也换个衣服，这就过去！”说着就转身走了。
老柯顿时一脸无奈。不过，并没劝阻；相反，不急不慢跟了过去。
……
方宁宁再出来时，换了一袭雪白的窄袖宽束腰劲装，脚蹬本色鹿皮短靴。
她还在拔个子，这么一穿，人就显得纤细。
林骏则换了那身黑色的。
这是去年秋祭前夕做的劲装。秋祭乃是过年前的家族誓师大会，这一身肃穆又精神，秋祭上穿十分合适。但此刻，放在这鸟语花香的时节，厚薄虽然合适，颜色却有些肃杀过头的凄凉味道了。
方宁宁打量一眼，满意点头，吩咐林骏：“阿骏，来帮我梳个头。”
乌木闻言大吃一惊，又马上醒悟过来，连忙收敛讶色。
方宁宁看了乌木一眼，指了客堂最末的客座：“你且再等等。”
林骏习以为常。但想起以前他家小姐也是有个梳头丫鬟的……而且那会儿，小厨房里也有个厨娘呢……对世态炎凉，还是有些难过和忿然，当下装作没看见乌木的惊讶之色，跟着方宁宁进了内室。
去示弱，自然不能梳着眼下这个马尾，因为马尾太洒脱了。要示弱，最好显得乖巧年少，所以简单利用一下对称美，分发路，梳两根麻花辫，再扎成双环髻。
方宁宁吩咐完，一边端正坐在镜子前，一边试着酝酿了一下忧郁的表情。
这并不容易。人年少时，多记得悲伤沉痛之事；可等到了一定年纪，若是知识、阅历都增长不菲，自我开解的能力增强，那么回忆里，快乐的事就会越来越多，伤心的事则会淡忘得越来越快。
方宁宁回想了一遍牺牲的同伴，没什么效果，便换了一个思路：如果，从今往后，只能吃素，或者只能吃荤的——啊哟，这可太不妙了！
这下方宁宁终于找对了感觉……
结果林骏梳完，抬头一看方宁宁神色，顿时惊悚：“小姐，你，你……你别难过了。”
方宁宁失笑，顿时破功。
林骏舒出一口气：“我就说么，果然又是装的。”
“不是逗你，是为了应付李家那几位。”方宁宁起身，“罢了罢了，这个违背我本性，有一点难度，今天这回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算了。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