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儿的话再次勾起了我心中不愿直面的阴暗角落,淡紫色的披风仍然披在我的肩上,却再也不能给我丝毫的暖意。
我想象着纯儿俏生生的立在华美的宫殿里,浑身散发着柔和安逸的气息,居移气,养移体,纯儿在富贵的暖香里,正在日复一日的改变着。
这种改变,是一个人天生就该拥有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想我没有资格去阻止,却不能安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
因为,在这座皇宫里,所有超出作为一个奴婢本分的想法,都可能让人神魂俱灭。
显然,纯儿并不这样认为。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正对上紫鸢脸上浅浅的两道泪痕。
…………
李常在殁了不过几天,宫里又传来沈美人晋位修仪的消息,由此,喜鹊喜不自胜,紫鸢的脸色却越显阴郁,偶然扫过喜鹊的眼神透着十二分的冰冷。
浣衣局都是罪奴,最大的渴望不过是离开这个整日劳作、没有希望的地方。沈修仪的晋位自然用了极不光彩的手段,但却不能抹杀喜鹊在这其中的功劳,因而,浣衣局大部分人一改往日各扫门前雪的颓然沉默,对喜鹊格外巴结起来。
因此,我分到的衣物越来越多,每天能吃到的食物却越来越少。
这一天,连绵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阳光晒在潮湿阴冷的皮肤上,带来和煦的暖意。
小太监安乐带着人,送来整整三车的脏衣服,看到我,连忙喊道:
“莺儿,快来计下数,也不知道这帮龟孙子是怎么当差的,道上的雪堆得满满的,好几个人才把东西推过来!”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利落的擦了擦手,赶紧帮忙卸衣裳,许是放的久了,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霉味。
喜鹊闲闲的坐在围廊上,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冲着安乐道:
“哎,小安子,你这差事做的是越发好了,这都放了几天的衣裳了,再晚几日,也不必送来了,直接喂了虫子就是了。”
安乐脸色一变,不阴不阳的回道:
“怎么,浣衣局的掌事换成喜鹊姑姑了?!”
喜鹊的脸登时一红,不是羞的,却是气的,憋了半晌,一甩帕子,气哼哼的进了屋子。
安乐脸色仍然不好,对着我抱怨道:
“赵掌事也太不管事了,那只鸟又是个什么东西?满宫里没人不知道的,腆着脸在小爷面前装腔作势,呸!”
我轻轻摇了摇头,劝道:
“左不过是得志便张扬,你跟她斗嘴,凭白低了自己的身份。再说,你才刚刚拜了荣公公做师傅,也该收敛些,少惹些麻烦,免得让荣公公厌烦。”
安乐的怒容一收,低着头冲我憨憨一笑,这笑容里方透出少年的稚气来,压着嗓子回道:
“莺儿姐,我晓得了,沈修仪那里虽然还没透出什么风声,我师傅却说,沈修仪既然用了喜鹊,虽然不会十分抬举,但总该给些交代,不然宫里人看着也不像。我师傅既然这样说,你也要小心些,那只臭鸟总爱寻你的晦气,最近几日还是忍忍的好。”
我心头一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一番清点之后,安乐就吆喝着其他人一起离开浣衣局,临走前,还翻着眼睛对我道:
“莺儿,这衣服要的急,回头跟赵掌事言语一声,需得加紧了。”
言罢,甩着袖子装腔作势大摇大摆的走了。
我故做惶然的送走了他,心底却十分熨帖。
安乐原本只是为宫外觐见的命妇引马下轿的杂役,因每每要弯腰做“脚蹬”,下衣就坏的格外勤快,他年纪小,宫中又没有依仗,是没资格把衣服送到浣衣局的,自己只将就着补好了,不过几天,就坏的更厉害。
宫中一年四季的宫服本有定例,一季两套,安乐的衣裳破的厉害,次日又要上差,没办法,只好偷偷跑到浣衣局,想央求人帮忙缝补一下。
那时我到浣衣局没有几天,活计上比不得别人熟能生巧,每每都是最后一个完成,安乐来时,满院子只有我一个还在干活,少不了腆着脸求到我头上。
我见他年纪不过和弟弟一般大,身上的衣服却脏兮兮的,一看就是没洗干净,再看裤子上七扭八歪的线头,心底一软,就帮他重新找了些别人不要的旧衣,裁了布条才将将帮他缝好。
我的手艺在女子当中自然极为粗糙,却比他的那条松松垮垮的“蜈蚣”看起来体面得多了,便嘱咐他若是再有脏了坏了的,只管来找我。
安乐感激在心,如此这般,一回生二回熟的,便论了序齿,私底下叫我“莺儿姐。”
许是时来运转,安乐不过替人给宫里的管事太监荣喜添了回茶,荣公公随口问了安乐姓名,念道:
“荣喜安乐,安乐荣喜,听起来倒像是一家子的!”
太监自然不可能有后,可最是信命,安乐又是个机灵的,当即跪地拜了师傅,荣公公见他模样讨喜,只觉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顺水推舟允了下来。
荣公公本是管着皇上御用酒水的掌案太监,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提拔安乐成了御前的人。
可如此一来,我与安乐的关系不免就显得扎眼了些,好在之前的交往也是无人知晓,索性一并隐瞒了下来,一是未免多生事端,二么,也算是留条后路。
如到浣衣局这样的差事,本不必安乐亲来,他撇下师傅到我这里,不过是为了给我提个醒,这份心意,我却是心领神会的。
脏衣服堆成了山,众人自是各抱走一份,可今天的情况明显不太对。
一共三车的衣服,三等的浣衣婢一人假假要分到三十几件,可是最后留给我的,却少说有双倍之数。
眼睛寻睃一遍,果然见北边的窗子开了一个缝隙,露出喜鹊羞愤的脸来。
我垂下眼睑,抱起衣服欲要坐回自己的位子,身子却猛的一歪,跌倒在泥水里,手肘火辣辣的疼了起来,手上一松,衣服落的满地都是,很快被泥水浸透了。
哄笑四起。
喜鹊脸上的羞愤之色终于褪去,嗤笑过后,换上俾睨的神情,冲着众人道:
“泥堆里的猴子,还当自己是个人物,给赵掌事传话?!小安子的眼睛长得歪了,也不看看她,也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