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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如同一直寻觅的黎明忽然在眼前露出一丝曙光,覃蓁心中翻腾激荡不已,却也不由疑惑,会在淳于岩记录的医案上做记录的,必是淳于岩熟识之人,那么上回问淳于岩时,为何她会说不认识榴萄呢?淳于岩在骗自己?不对。淳于岩和倚蔚相识多年,淳于岩熟识之人,倚蔚也多少应听过,何以倚蔚也说从未听过榴萄。难道倚蔚也在骗自己?这怎么会呢?

覃蓁疑云更深,一页一页翻查过去,虽在书中多处看到这样的记录,却偏偏没有书写之人的姓名。然而这些字迹和认罪帛书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极似出自同一人之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次日一大早,覃蓁如常伺候了淳于岩梳洗,只作随意说道:“您记录的医案上有许多批注,是您先前的徒儿所记么?她的字写得很好呢。”

覃蓁只觉淳于岩似是微微一怔,旋即又恢复如常:“是我原先的徒儿花荠记的,她的字是好生练过,先前我也是赞不绝口。”

覃蓁怦然一惊,强掩着语气中的惊愕:“花季?花开之季。这名字很特别呢。”

淳于岩似想起了极久远的过往,声音低如呢喃:“是花荠。‘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覃蓁轻“哦”一声,原来是花荠。荠菜花,原是平凡而坚韧的山间野花。覃蓁不由得想起淳于岩曾绣了一半,又说要绣完了送给自己的香囊,那上面绣了一半的绾着鹅黄花蕊的浅白色小花,似乎就是荠菜花。自己那时觉着那花样子甚是特别,却也未多想,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因着这个叫花荠的徒儿,淳于岩才选了这样平凡的山间野花做花样子呢。只是怎么叫花荠,而不是榴萄呢?瞧淳于岩的神情,不像是刻意隐瞒,那这个花荠究竟和写认罪帛书的榴萄是什么关系呢?怎么字迹会如此相似?覃蓁斟酌着问道:“她如今放出宫去了么?怎么从没见她来看过您呢?”

淳于岩只不作声,半晌方低低道:“她已经死了。”

覃蓁猛然想起倚蔚曾说淳于岩有过一个十分喜爱的徒儿,可惜忽然得病死了,淳于岩为此很是伤心。此人难道就是花荠?再瞧淳于岩神色,虽极力自持,却依然难掩神情哀伤,覃蓁心中已是笃定,但不愿复勾起淳于岩伤心,便住了嘴,没有再问。

午后,覃蓁就寻了由头去了一趟御药房,找了倚蔚探听情况。原来花荠本是宫女,很是乖巧,极讨淳于岩喜爱,淳于岩便把她带在了身边。师徒二人感情极好,形同母女一般。后来花荠被已故的昭华太子妃所中意,特意要到了身边伺候,不过没过多久,昭华太子妃就因病薨逝了,花荠就被遣到了其他宫里伺候。具体哪个宫,倚蔚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淳于岩本想想法把她再要回身边,哪知,花荠到了那个宫,没过两天就暴病死了。

覃蓁的疑惑汹涌而来,花荠竟然在昭华太子妃身边伺候过,便有机会给太子妃下毒了,事后暴病而亡,死的这么突然,倒像是被人灭口似的。这不正像极了他们对待爹爹的手法么?这花荠倒真是像极了榴萄。可是认罪帛书上的名字怎么是榴萄呢?她们是什么关系?合谋给昭华太子妃下毒么?若是合谋,就不是同一人了,字迹又怎么会如此之像?像到倘若不是故意仿写,必是出自同一个人。这些猜测,线索矛盾重重,会不会藏在铜匣中的认罪帛书一开始就是有问题的?想到此,覃蓁倒吸了一口气,若是认罪帛书有问题,那自己查探的方向会不会一开始就错了?

覃蓁暗自想着,无论如何,都须得和曾和花荠同时伺候昭华太子妃的宫女内监打探打探,只是自己和他们素不相识,总要找个由头才好。

如此过了几日,并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日早上,太子妃身边伺候的宫女过来请:“司马内官,昭阳宫打发人来,说是凌妃娘娘传您过去问话。”

覃蓁大觉诧异,自沈端姝落水后,自己就再未见过凌妃,她怎么好好的要传自己过去?也不容多想,忙跟了前去,走至昭阳宫门口,一个略上了年纪的宫女近了前来,行了礼,道:“奴婢花枝,特来领司马内官前去的。”

覃蓁只如常回了礼,跟了前去,心头却是不平,花枝?覃蓁记得宫人名录上所记,曾和花荠同时伺候昭华太子妃的人中也有一个叫花枝的,后来在昭阳宫伺候,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走在路上,覃蓁只做恭维道:“凌妃娘娘最受皇上宠爱,姐姐在昭阳宫当差,可真是好差事。”

花枝听了恭维,不由蕴了几分快意,笑着自谦道:“我不过是院中的打杂宫女,算得什么好差事。司马内官在东宫伺候,才是顶好的差事。”

覃蓁笑道:“瞧姐姐说的,好像姐姐在东宫待过似的。”

花枝道:“我可不是在东宫待过么?昭华太子妃在世时,我就在殿前伺候,嗨……到了昭阳宫,反而到院中去了……”院中,哪及得上殿前更易得到赏赐呢?她说着,不觉瞧向覃蓁发上的玉簪,语气艳羡:“还是司马内官有福气,这簪子的成色可真是不错。”

覃蓁微微一愕,但见花枝眼中隐隐藏着一抹羡慕,旋即拔下玉簪,道:“姐姐要是喜欢,尽管拿去。”

花枝眼中有一抹欣喜,却也少不得推却:“这怎么好意思……”

覃蓁道:“不瞒姐姐说,方才我就觉着这簪子极衬姐姐,又怕姐姐不喜欢,才不敢说。姐姐这般推却,看来真是嫌弃这簪子不好了……”

花枝忙道:“我可是喜欢的紧……”

覃蓁不等她说完,一把塞了簪子到她手中:“既是喜欢,姐姐就拿去吧。”

花枝见覃蓁如是说,但见四下里也无人,便翻手一掩,将簪子掩进袖中,口中只道:“那多谢了……”

覃蓁淡淡一笑,不再提簪子的事,只捡了话茬道:“淳于内官的徒儿花荠也在东宫伺候过,姐姐既东宫待过,应该和她相识吧?淳于内官是我的师傅,这样看来,我和姐姐也算相熟的呢。”

花枝误以为覃蓁要和自己攀关系,忙道:“花荠?我和她可是顶要好的。唉……真是可惜,这么早就……”

覃蓁接过来轻声道:“是啊,师傅也为榴萄可惜呢。”

说话间,已到了昭阳宫门口,守门的侍卫们自是要询问几句,花枝停了交谈向他们回话后,覃蓁也就不便再接着方才的话问下去,然而自己方才在话中故意用榴萄代替花荠,虽说得含糊不清,但花枝应该听得出和花荠的差别来。自己原是想着,花枝若提出疑议,自己就说顺嘴说岔了,然而花枝她,却是没有任何疑惑的反应!她是没听清,还是……

覃蓁不及细想,已被领进了正殿,正殿里一如上回来时的富丽堂皇,唯所焚之香与上回不同,因是冬日罢,香气颇为暖香绵软。而凌妃正端坐上,衣料是石榴红的缂金云锦,额间累累垂下圆润珠络,异常耀目。

覃蓁行礼如常:“奴婢覃蓁见过凌妃娘娘,娘娘金安。”

凌妃难得温和:“前几****在太子妃那吃了一碗甜酪,格外喜欢。太子妃说那碗甜酪不是厨子做的,是你配的,也不知添了些什么,所以今日找你来问问。”

覃蓁只觉凌妃宫里什么好吃的没有,却不厌其烦的叫了自己来问这么一句话,着实有些奇怪,却是瞧不出缘由来,只得恭恭谨谨答道:“回娘娘的话,那甜酪里放了花生,芝麻,枸杞,甜杏仁,各种瓜子仁,最后又加了玫瑰清露蒸制而成。”

凌妃“哦”了一声,道:“好个精致的吃法,难为你琢磨出来。”说罢,打发近身的侍女赏了一镒金子,这时,恰有侍女领了一名老妇进来,那老妇跪在地上磕头道:“民妇刘氏见过凌妃娘娘。”

凌妃示意她起来,道:“传你的人应该和你说了罢?本宫那件衣裳你可有把握织补好?”

那老妇战战兢兢起身,道:“民妇只是近年才师从于慧绣传人慧氏,手艺并不十分娴熟,娘娘的衣裳又是慧绣师祖亲自绣的,民妇只怕……”她欲言又止,抬首看向凌妃。

那老妇本站在凌妃右侧,覃蓁站在左侧,她这一抬首该是看向凌妃,覃蓁却隐觉她的目光在有意无意的拂过自己的脸庞,旋即朝她看去,那老妇已转过眼去。凌妃亦道:“慧绣素来传女不传男,现今除了你和你已年高的师傅外,已无人会绣,你也不用自谦,我听人说过你的手艺,你不妨试试。本宫必不会亏待你的。”

覃蓁隐觉奇怪,宫里的绣工房有大有最好的绣工,凌妃却到宫外请人来织补一件衣裳。但是凌妃说得合情合理的,许是绣工房里的人真的织补不了慧绣的衣裳罢。不过,只是一件衣裳而已,竟让凌妃这么上心?覃蓁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觉这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罢,何必想那么多呢?只是那名老妇眉目之间有些眼熟,倒似在哪见过,这一时半会,竟是想不起来了……

覃蓁从正殿出来后,领路的宫女便要送覃蓁出昭阳宫,覃蓁惦记着方才花枝听见“榴萄”时的反应,暗自后悔该邀了她再见面的,不然,她在昭阳宫,自己在东宫,再想问她些什么也不是件易事。覃蓁左思右想,便取了方才得赏的一镒金子给领路宫女,道:“这位姐姐可能领我去见见方才领我来的花枝?方才在路上,我险些摔倒,好在她扶住了我,我惊慌之下,竟忘了向她道谢,倒显得我不懂礼数。”

那宫女瞅着那镒金子的份上,道:“她正在西侧门处,我领你走西侧门出去罢,正好可以看见她。”

覃蓁忙道了谢。一会到了西侧门处,那宫女既已送了覃蓁至门口,便回去了。覃蓁走至花枝身边,低声含笑道:“姐姐似乎对玉簪颇有见识,我那还有一只玉簪,我瞧不出是不是上好的玉质,姐姐什么时候得空,可能到我那帮我瞧瞧?”

花枝听罢,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忙道:“好的,好的。”

覃蓁暗自放下心来,过些日子就是除夕,想必新年一过,花枝就会寻机会来找自己,自己刚给了她一只簪子,她必是会期望着再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的。如此又寒暄几句,覃蓁便向西侧门走去,却见一个人影匆匆从西侧门出去,那人影甚至眼熟。

覃蓁快走几步,细细一看,竟似乎是韦岭。覃蓁心下不由惊愕,韦岭是太子身边的首领内监,怎么会到昭阳宫来?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那人影走得极快,倒似是怕人看见似的,走出昭阳宫辖地百步,却慢慢放缓步子来,悠然往东宫方向走去。

为免对方疑心,那人又走得极快,覃蓁已落下百步。然而一路同行,都是往东宫走去,又眼瞧着那人进了东宫朱漆门,覃蓁心下已是笃定,此人必是韦岭无疑了。只是他往昭阳宫去做什么?太子还有差事交待他往昭阳宫办吗?

覃蓁心自疑惑,正进了东宫去,身后有内监尖细的嗓音道:“萧恪大人可回来了。太子殿下正在长柳楼等着大人呢。”

那人虽未作声,覃蓁却觉心头不知被什么轻触了一下,迫不及待回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是萧恪!穿着干净的宝蓝色袍服,面上却略带风尘行色,眉宇间倒是镇定自若。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寒暄的笑意,由内监领着往长柳楼走去,并没有看见自己。

覃蓁只觉胸口有一股强力欢喜的汹涌着,将数日来横在心头的巨石哗地冲开,他回来了!他果然回来了!然而他一转身,却见他的后颈项微微露出一角刀痕,只露出一点,其余皆掩在衣裳里,也不知这刀痕到底有多长,有多深。

覃蓁心下一惊,亦是没来由的揪痛,那是一道新刀痕,以前他的后颈项是没有这道刀痕的!他在西域遇到了什么?他的身手极好,却在颈后留下这样一道刀痕,这一趟一定是极凶险的吧?所以才失踪了这么多天?谢天谢地,他总算回来了……

萧恪的身影在内监的拥簇下渐渐消失,覃蓁的心绪却起伏不定。萧恪他正在经历什么?好容易回了京都,还要面临刺客的指证,他能洗清嫌疑么?不过,他现在能在东宫,而不是在诏狱受审,想来已经摆脱嫌疑了罢?

想到此,覃蓁稍稍定心,可是,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自己断不相信萧恪会派刺客在城内刺杀卢阳王,而且刺杀皇子,这是凌迟,灭九族的大罪,寻常的凶恶之徒,就算是为了钱财,想来也不会挑这样的事来做。不是为财,那就是为义为情了。然而会为义为情听命于人的血性之人又怎可能在狱中如此轻易的供出指使他们的人呢?这实在是说不通。除非……他们的目的原本就并非刺杀卢阳王!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指证萧恪时,正好萧恪失踪,像极了萧恪畏罪潜逃似的,何来这么巧?或许这就是那些人想要的局面吧?萧恪不回来,罪名自然就会坐实,就算不坐实,也会成为不利于萧恪的悬案,这样说来,他们必定还另派了人到西域暗杀萧恪,这样萧恪颈后的那一道刀痕就也解释得通了。可是,如果他们的目标仅仅是萧恪,杀了萧恪不就完了么?为何还要摆刺杀卢阳王这么大一盘棋?这盘栽赃陷害之棋,若是没摆好,说不定他们反而会引火上身。冒险为之,他们一定有更大的目的!

惊凉慢慢扼上覃蓁的喉头,既然有更大的目的,这次他们失手了,接下来只怕也不会轻易收手。萧恪会如何应对?可会有危险?而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呢?从来都是他帮自己,现在,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呢?一定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或许自己还能帮上他一二……

这个时辰,正是将用午饭的时候,覃蓁什么也不想吃,竟不知不觉往长柳楼方向走去。长柳楼在密林之中,皆是四季常青的树木,郁郁苍苍,林外看不见亦听不见楼中分毫。饶是如此,覃蓁还是流连于林外,暗自想着,萧恪从楼里出来时,说不定自己还能再看上他一眼。

林中冬日遒劲的枝叶纵横斜逸,重重树影摇曳不定,一个眼错,还以为萧恪正朝自己走来。覃蓁不由感叹,看一眼又怎么样呢?所谓相思无尽处,自己不是想好了锁了帕子锁了心的么?现在这又是做的什么呢?

在自嘲与等待中摇摆不定,时间不觉滑过,终究还是没等来萧恪,却是有人在身后唤道:“司马内官在这里啊,可让奴才好找。”

覃蓁心下一惊,但见是韦岭,忙道:“胸口有些发闷,我就出来走走了。”又问:“韦公公找奴婢什么事?”

韦岭道:“太子殿下传你至长柳楼一同用膳。”又是一脸谄笑:“司马内官身子不适,可要多加注意。”说罢,眼神并不移开,直盯着覃蓁的反应。

覃蓁暗觉好似从远建宫回来,韦岭就对自己格外客气,而那份客气之余,又似乎带了一丝忐忑。莫非他先前对自己不善,后来又见太子对自己格外青眼,所以心里生出后怕,怕自己哪一日真的麻雀变凤凰,他便没有好日子过了?这样想着,却见韦岭直直探究着自己的态度,覃蓁挤出一丝笑容,笑吟吟地道:“公公说的极是,多谢公公挂心。”

韦岭听罢,谄笑更甚,身子略略放松,在前头领着路。

进了长柳楼阁中,案几上已布了几样热气腾腾的佳肴,太子端坐案前,身边却是无一人伺候。韦岭伺候了覃蓁与太子相对而坐,便侍立一边。

太子朝韦岭摆摆手,道:“你不用在这伺候了,下去吧。”

韦岭忙要退下去,太子忽然问:“等等,太子妃殿中的纱幔换完了么?”

韦岭答:“方才换完的。奴才一大早就在殿中盯着呢,一刻没敢耽搁,紧赶慢赶总算换完了。新换的纱幔,太子妃很满意,太子殿下可要去看看?”

覃蓁听罢,顿觉诧异,太子让韦岭一大早在太子妃殿中盯着换纱幔,并没有吩咐他去昭阳宫办差,看来韦岭是擅自去的昭阳宫了?他去昭阳宫做什么?

正诧异间,太子道:“不必了。既是她想换,自然只要她满意就可。”他轻“哼”一声:“你去传句话给太子妃,就说大楚国富民强,本王的母后在世时却不改勤俭节持之道,时时不忘天下初定时的艰难。如今,更不可改。”

韦岭一愣,如今天下富足,**奢侈成风,简朴早已是过眼云烟,又一时摸不清太子话中何意,只“喏”了一声,退了下去。

太子转向覃蓁,口气中不由带了几分温软:“我记得在远建宫时,你每日的饭食,但凡有虾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剩,想来你是喜爱吃虾的。你看看这道醉虾,是厨子用秘法密制而成,味道很是不同,所以本王才急急催你过来。还有这道青梢红鲌,冬捕的鲌鱼本就脂肥味美,这些鱼又是以兴凯湖白虾为食,味道就更加鲜美。”

兴凯湖,距京都上千里,而且现下的时节,湖上已被冰封,这些红鲌必是凿冰而捕,又千里加急送来的。覃蓁想到太子方才传给太子妃的话,心下一惊,道:“这些菜都是冬日里难得的,奴婢惶恐。”

太子道:“可是因着听见我方才的话,心里惶恐?”他浅浅一笑:“那些话,你不知何意,无需介怀。”太子说着,双眸忽地幽深,嘴角却含着一丝冷然的笑意:“本王身为皇子,喜欢一个人,原本该是愿意抬举谁,就应该抬举谁的。如今人前不能抬举,人后却还要藏着掖着么?”

他的话像是问话,却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覃蓁只觉太子的脸虽蕴了笑意,却如凝了寒秋的凄冷,但不知是为了什么,也不敢言语,只静静的动着筷子。

一顿饭,用得无声无息,覃蓁见太子本就心情不豫,又饮了许多酒,便越发忐忑起来,瞧着机会,便欠身,道:“奴婢吃好了,奴婢谢殿下赏。”

太子显然已有了几分醉意,单手支在案上,另一只手拉了覃蓁,柔声问:“覃蓁,你高兴么?”

覃蓁只觉他手上的力道略大,更觉他酒醉不浅,登时心头狂跳,低下头敷衍道:“奴婢……高兴。”

太子的声音愈发低柔,混着空气中徐徐弥漫的清冽酒香,有着魅惑的气息:“覃蓁,你说的是真的么?”

覃蓁悚然一惊,正欲分辩,太子缓缓接着道:“昭华也和本王说高兴,本王也以为已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了她,可她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其实过得很累。她走得那样难过,带着满腔怨气……她说她怨这**,是**的嫉恨之心要了她的性命,可是我觉得,她该怨的,应该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太子凄清一笑,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凝着一双好看却又有着不相适宜的阴郁的眼眸,那双眼眸寻常总是深沉的,如同一潭幽深的潭水,让人不知道这潭水之下到底是静水深流,还是暗潮汹涌,然而此时此刻,它的忧伤溢于言表。他的声音极低,如呢喃一般:“呵……我保护得了谁呢?母后逝去的时候,我三岁,宫人们私下里和我说她是被人害死的,害她的人还会接着害我。我每日战战兢兢,夜里时常从梦中惊醒,看见鬼魂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宫殿四壁里凄厉的叫着:‘救我!救救娘亲!’可是很快,我就不害怕了,父皇新纳的妃嫔每日夜夜笙歌,沉寂的皇宫里日夜亮如白昼,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覃蓁只觉不知被什么忽然击中,心头无比柔软,这样的太子是她从未见过的,眉拢乌云,哀似冷霜,伤心得就像一个失去娘亲疼爱,无比想念娘亲的孩子一般。

原来尊贵至极的皇子身份之下,深藏的是常人难以知悉的痛苦。

覃蓁内心颇是惊动,身上忽又冷凛凛一激,太子说昭华怨念,难道他知道昭华太子妃并不是简单的因病而死么?!

只是那么一瞬,覃蓁几乎想将榴萄写的认罪帛书交给太子,他这样爱着昭华,一定不会放过杀害她的凶手。而那些人,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然而太子又道:“你可知道,昭华的死,我很难过,我想今后再也没人陪着我笑,陪着我哭了……宫人们说宫里的鲜花永远不会凋谢,这朵败了,自然会有另一朵。他们说的对,父皇和母后伉俪情深,母后刚过世的时候,父皇也很难过,可是很快,就连母后的忌日都不记得了,更莫要说今日……还有谁能记得今日是母后的生辰……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忘记……”他的眼眸渐渐愈发幽深,甚至带着一点阴冷:“可是我不能容忍的是,我竟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到了如今,他们竟把刀都架到本王的脖子上来了!萧恪,他们竟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动萧恪!”

彷彿有闪电忽然划过心口,覃蓁骇然一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们的目的!萧恪是太子的得力干将,萧恪一死,太子如断了一翼,这是其一;其二,给萧恪安上一个刺杀卢阳王的罪名,萧恪是太子自小的侍读,人们自然会想萧恪此举,会不会是太子授意,是不是太子见卢阳王深受皇上喜爱,感到储君之位受胁,所以痛下杀手。好个一石二鸟之计!太子是深受皇上喜爱看重的前皇后之子,又是皇上的长子,即便皇上不喜他喜好施仁政,但舐犊之情却是其他皇子无以比拟的,而且太子只是施政之道与皇上背道而弛,太子本人并不是无能之辈,并不比最受皇上喜爱的卢阳王差,亦是文武全才。所以,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太子虽不受皇上喜爱,却是难以推倒的。要想这座山倒下,不能硬推,只能一点一点的铲,一块一块石头的搬。而,萧恪,就是这第一块石头。

然而,覃蓁更为惶然的是,眼前的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看上去温仁长情,就像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一样,永远泛着温和的光泽,可是有时候,也正如他的眼睛一般,又深沉如海,让人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譬如,他甚少提及前皇后,但其实很想念他的母后;譬如,他是敬重皇上的,而心底里或许也对皇上存着些许不满;再譬如,方才他眼中偶现的一抹阴冷,是被别人逼迫下渐渐出现的转变,还是原本性子中就蠢蠢欲动的某些东西?

覃蓁犹豫了,君心难测,或许现在并不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和盘托出的好时机,或许应该再等一等,等到自己拿到确实的证据,证明那认罪帛书并不是伪造的,不然,若是皇上或太子不相信自己,或者太子虽信任自己,却迫于其它的原因,让自己不能报仇,那时自己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覃蓁正发着愣,太子慢慢抬起手来,轻抚过她乌黑的秀发,那头发柔软的如同丝绸一般,让人的心都没来由的温暖舒适。他的声音许是因喝了酒,显得低沉暗哑,却是柔和温存:“覃蓁,方才你说高兴,本王希望你一直这么高兴。”

覃蓁唬了一跳,脱口道:“殿下醉了。”

太子怔怔的瞧着覃蓁,慢慢放开手来,屋中袅袅缕缕升腾的熏香薄烟轻拂过他的脸,那一抹怔忡便从眉心散去,半晌,他长吁如叹:“你说的对,本王醉了。”

覃蓁连忙由跪坐改为伏在地上,道:“奴婢可要出去唤人进来伺候?”

太子点点头:“你下去吧。”又扬一扬手,覃蓁便磕了个头,起身出去唤人。很快有侍女鱼贯着进去伺候,覃蓁出了房门,沿着楼台往楼外走去。楼台之上,眼望无际,覃蓁只见楼外风动长林,听起来如呜咽呼啸一般,心下不由瑟缩,长风满楼,只怕山雨欲来了……

没多久是除夕,皇上皇后依例在内廷主持家宴,皇亲贵胄,命妇,**妃嫔在这个时候可以团聚一堂,而对于忙碌了一整年的宫人们来说,丰足的年赏让这一年更具有了喜庆和欢乐的意义,于是,在宫道上行走的人们的脸上个个都或多或少的带着欢喜的神色。淳于岩从屋外进来的时候,脸上也难得洋溢着欢畅的笑容。

覃蓁笑道:“您的喜事可挂在脸上呢。”

淳于岩拿出几镒金子并几颗珍珠,道:“太子妃赏的,加上我先前攒的,够在随临县买一大间屋子了。”

随临县,覃蓁曾听淳于岩说过,那是她的家乡。只是像淳于岩这样深受主子喜爱的宫人,又早已过了许配人家的年纪,通常就会在宫中留一辈子了,而且淳于岩也曾说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亲人了,怎么好好的会说出刚才的话来呢?覃蓁疑惑道:“您不打算一直留在宫中吗?”

淳于岩浅淡一笑:“宫里的规矩,宫人生病,医不好就须得送出宫去。我如今年纪大了,身子渐不如从前,今后就是想留在宫中,也不一定能留得下的,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才好。”

覃蓁心头一紧,道:“您用了太医的药,不是好了许多么?”

淳于岩笑道:“如今是好了许多,可终归年纪大了,谁能说得好以后呢?”她似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覃蓁,你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你若是能出宫,你打算去哪?”

覃蓁悠悠的想到太子,便摇了摇头:“不知道,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淳于岩道:“那时你若没地方去,去随临县找我可好?”又莞尔一笑,顽笑道:“到时候我给你寻个好婆家。”

覃蓁不经她这么说,脸上一红:“您尽拿我顽笑。”

淳于岩轻叹道:“确是顽笑罢了……”又道:“我无亲无故的,晚年若是能和你一起过,倒是极好。我上回回随临县时就看中了一间宅子,泥夯的围墙,院子里有水井,这样就不用出去挑水,还有几田圭空地,可以种菜种药。”她轻轻一笑:“还没和你说过吧,出宫后我打算做个大夫,这些年我刻苦钻研,医术虽算不得好,但医个小毛小病的,应该还是可以的。我瞧得出来,你颇通草木药性,若是你也能去,正好可以和我一同种药,再在院子里晒药制药……”

淳于岩絮絮地说着,覃蓁从未见过她面带憧憬的说这样的话,不觉动容,郑重道:“我若能出得宫去,一定陪在您身边。我们买一间大宅子,有许多间屋子,我就住在您隔壁,您一唤我我就能应……”

淳于岩笑着打断道:“不行,不行,你出宫后就得找婆家了,哪能一直守着我这老婆子……”她说着,忽地一拍脑门:“哎呀,竟把差事给忘了!”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道:“覃蓁,你把这个给端美人送去。”

覃蓁只见那盒子极是精致,问道:“这是什么?”

淳于岩道:“这是百合香,滋润肌肤所用,难得的是这香粉十分温和,有孕之人使用,也不会伤到胎儿。据说,漫说是涂抹在肌肤上,就是吃下去,也不会伤人半分,还能滋养身体。只是这香粉只有西域才有,而且即便是在西域,也极难弄到,这回也是朝中有人在西域办差,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到这一盒,进献给太子妃的。太子妃如今正给小殿下喂着奶,原是再适用不过,但想到端美人有孕在身,倒是更宜使用。太子妃知道你和端美人交好,便吩咐我让你把这盒百合香给端美人送过去。”

覃蓁在东宫这么些日子,偶尔也见过几次太子妃,印象中那是一个性子十分温和的贤德女子,府中宫人对她也是交口称赞,只是偶有好事之人,也会私下笑话她不受太子喜爱,及不上昭华太子妃半分。这次沈端姝有孕,各宫自然都要送上贺礼,太子妃大可以拣些贵重东西送去,既不落面子,对太子妃来说,也不缺这些东西,却偏偏送上她自己正适用又难得的百合香,说来可真是难得这一番心意。

覃蓁道:“这个时辰端美人应该正受邀参加家宴,是现在送去吗?”

淳于岩道:“端美人怀有身孕,皇后恩准她留宫休养,并没有去赴宴,你现在正好送去。”

覃蓁便揣了小盒往曲映堂去,走至曲映堂,正赶上沈端姝睡着,雪雁在里头服侍,出来说话的是沈端姝的另一个贴身侍女茉儿。

茉儿道:“小主方才在湖边散步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受了惊吓,这会正歇着呢。”

覃蓁心下一惊,又心生疑惑,经历了那么多事的沈端姝,如今最谨慎不过,哪会如此不小心?却也不便多问,便关切道:“端美人现在可好?”

茉儿道:“好在雪雁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小主,所以未出甚大事。”

覃蓁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宫中虽险恶,沈端姝进宫却恰碰上雪雁伺候,昏迷时尽心伺候,如今又全心护主,真是难得。一面想着,一面拿出装着百合香的小盒,道:“这是太子妃送给端美人的百合香,劳烦姐姐一会交给端美人。”

茉儿笑着收下。覃蓁便从曲映堂往回走,沿着来时的原路,走过几条宫道这上来时抄近路经过的僻静花园。这个时辰,花园里早已少有人走动,周围静极了,能远远听见前面正在举行宴会的殿里随风飘来的丝竹歌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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