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见覃蓁神色凝淡,神情语气皆无半点喜色,不由微微蹙了眉,口气却是淡然:“既是赏你了,你就收着吧。”又转而对韦岭道:“韦岭,你现下寻个妥帖人给她裁衣裳,不必等回了宫着少府裁制。”
韦岭听罢,神情满是惊愕,又隐隐藏着一丝懊恼,忙答应着引了捧狐毛的侍从下去。太子又径自走到了案前,复又拿起了案牍,只对覃蓁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去吧。”
覃蓁应了个“喏”,退了下去。
过了几日,三皇子卢阳王忽然来了远建宫,原是向皇上请了旨,特来向太子请安。兄弟二人见面自是要叙手足之情,覃蓁正在殿角奏乐。一番高谈后,卢阳王自饮一杯,忽然瞧向覃蓁道:“此琴音甚好,只是所奏皆是些听腻了的寻常曲调,太子哥哥长擅音律雅韵,想必此乐师也必另有过人之处吧?何不让我也一饱耳福?”
这便有挑衅之意了。太子听罢,脸上微微变色,覃蓁瞧着太子的脸色,旋即换了一首曲子。
琴音流泻,卢阳王一时面露讶色,不觉叹道:“这是吴越春秋时雅士们常奏的曲子,极难弹奏,现已几乎失传,知之之人甚少。太子哥哥看重的乐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太子听罢,只是淡淡而笑,并不接话。
又是觥筹交错,覃蓁隐觉卢阳王方才之话虽似无意,却隐隐有刻意挑衅之嫌,不由对这位卢阳王起了好奇之心,就偷偷瞄了过去。但见卢阳王身形脸庞十分肖似皇上,虽才十四五岁年纪,已是英武挺拔,气宇轩昂;反看太子,许是更像其母冯皇后罢,温润之间更有儒雅之气,萧萧肃肃犹如松下之风。
二人谈到《春秋》,卢阳王道:“《吴越春秋》说:‘阖闾始任贤使能,施恩行惠,以仁义闻于诸侯。’可见阖闾治国有方,是明君。”
太子只默默听着,轻缀了一口,悠悠道:“为人臣者,为人兄弟者,却弑兄夺位,纵使其后治世有功,也不能掩其不仁不义不孝不悌。”最后几个字,太子的语气尤为加重。
卢阳王不以为然道:“阖闾与吴王僚同为吴王之后,亦有承袭皇位之权,何来夺位之说?况吴王僚执政无方,阖闾若不除他,何来后世吴国之霸业?”
太子脸色不豫,但没有说话。坐在卢阳王身边同席的一位年轻男子却忽然道:“《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太子殿下方才之言,未免过于迂阔了。”
为人臣下者,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说话,实乃是大不敬,太子脸上不豫之色愈浓,却仍是没有说话,只饮着酒。
卢阳王笑着接话道:“卫略乃是名士卫公唯一的弟子,甚有其师之风,说话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太子哥哥不要见怪。”
太子只默了须臾,就缓缓蕴出一丝笑意,道:“名士卫公倨傲,当年父皇三顾茅庐,也未能请得其出山,今日观其弟子,更是可见一斑。”他一扬手:“今日不过谈笑而已,王弟也大可胡言乱语一番。”
卢阳王爽快一笑,望向覃蓁,道:“既是谈笑,不如让此乐师也谈谈己见。方才此乐师能奏吴越之曲,想必对吴越史事也亦有见解。”
覃蓁心下一惊,这分明是刁难了。此时自己若只做无知,什么都不说,难免让太子失了颜面;若是要说,又难以说得周全,亦失了太子的颜面。覃蓁微微思忖,站起身道:“季子说:‘苟先君无废祀,民人无废主,社稷有奉,乃吾君也。吾敢谁怨乎?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先人之道也。’奴婢区区一介女子,听不懂季子是何意,奴婢自小倒是听过另一句话:‘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王者确实无需妇人之仁,然,不仁不义不孝不悌者,何以为人?不以为人,又何以为王呢?”
宫中暗传皇上素讲以法治国,然而太子虽满腹才学,却偏偏钟于施行德政,以德治国,与皇上之意背道而驰;而卢阳王不仅形酷似皇上,也好律法,正合皇上心意。皇上立太子时,太子尚且年幼,皇上并不知太子成年后会与自己所钟相去甚远;今又有卢阳王,文武双全,又合圣意,皇上时常人前人后的称赞卢阳王,若说暗藏了废储之心,也不是没有可能。覃蓁暗暗想着,卢阳王此番言谈,难免有试探之意,而太子不豫已是显然,自己的话句句向着太子,然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言,明之赞同卢阳王,实则暗喻,太子是储君,卢阳王只是王爷,何者为王?何者为败者?再显然不过。卢阳王对储位若敢有觊觎之心,太子大可不必对其仁义。
卢阳王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闷闷灌了一大口酒。
覃蓁望向太子,只见太子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里却隐隐藏着一丝不悦。覃蓁默默坐了下去,自己方才故意所言的那一句“妇人之仁”,卢阳王听不出意味来,而对因钟于仁政而被皇上贬斥,可能对此变得警敏的太子而言,无异于一句针刺之言。自己或许已成功的惹恼了太子了罢……
接着的几日,太子果然未再宣见覃蓁,不知是因着政事繁忙,还是因卢阳王的到来而心中不悦,再或是因着确确实实的恼了自己……覃蓁不愿去猜度,只安安份份过着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