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亭边,巨人的头恰好和亭顶平齐,他矮下脑袋,两手拱在胸前,讨好似的望着亭中少女,“吖——嘟!”声音竟有些糯糯软软,不似平时的粗硬糙哑。
水亭边上的石台栏杆正好遮住了“船”里的两人,羽环踩在船舷上,手扒着亭座,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两只眼睛。
少女抿了一口茶,眼眸仍旧凝在手中书卷上,声如轻筝碎玉:“又来讨蜜了么?麻衣长老叫你巡逻完月湖一圈就来,今天怎么迟了些。”话毕,又翻了一页书。
距离一近,挨在羽环身边的得得琪才开始打量这少女,虽然面目被书遮住一半,但这一半的美也让得得琪吃惊不已,那眉眼简直秀美得异常。往回都听说灸家小小姐身子不佳,很少在外人面前露脸,还以为她是一副病怏怏的瘦豆芽模样,现在看来远非如此,只怕是灸族长担心女儿太美惹来麻烦,才不让她在外行走。
见得得琪惊叹的样子,羽环得意地冲她一笑,得得琪朝她重重点头,意思是果然如你所言。羽环心里一美,一仰脖子,不小心脑袋撞到栏杆底部,“啊”字还没叫出,紧忙闭嘴,躲回船上。
少女抬眸间,还是注意到了亭沿某人匆忙缩回的两只小爪,她似有些好奇地歪着头瞧着。羽环捂住自己嘴巴,听亭里没有动静,又猫着腰冒出脑袋去看,却看到那仙子般的俏人儿正凝眸望着自己,大惊之下吓得脚一滑,轻呼一声摔回了船里。
得得琪轻声笑骂道:“贼丫头小心点!”
羽环揉着可怜的屁股,一抬眼,发现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栏杆边,两只胳膊叠在栏杆上,低头望着她们。
羽环和得得琪也傻傻看着她。
少女唇齿微启:“你们是何人?”同样的一句话,灸璃儿问来蛮横无礼,从她口中说出却是轻轻淡淡,还带有一分天然的娇怯。
羽环这才看清楚她的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姑娘果然是穿着棉袄睡衣,衣服上还绣有小猫的卡通图案,不禁有些好笑。她坦白道:“我们是你哥哥姐姐的俘虏。”得得琪心里暗骂声“小笨蛋”,忙圆着话儿道:“我们是外面来的,结果迷路了出不去。”
少女微笑道:“是我大哥灸灵和四姊灸璃儿吗?”眼睛看向羽环。
羽环点头,道:“这个大木头人半路救了我们,结果就到这儿了。”
少女点点头,又向得得琪道:“我带你们出去。”
得得琪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爽快,明明都知道了她们两个是被抓来的,不问前因后果,就做此承诺,实在是太奇怪了,她纳闷地问道:“小妹妹,你真的要带我们出去?”
少女道:“我可不是小妹妹,我叫灸瑰,家里排行老七。”
羽环暗道:“哈,果然是小小姐灸瑰,她怎么比她大哥老姐人好那么多,真的是一个爹妈生的吗?”得得琪却心想,这小丫头明明就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不让我叫她小妹妹。
她又继续道:“他们在哪儿?你们不用慌张,我问清楚了,好带你们避开他们走。”虽然看上去年幼,她身上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好像猜得到你在想什么,看得透你的心思,但是她的目光又格外安然澈静,让人十分舒坦,绝不担心她要加害自己。
得得琪道:“好像在什么弦、弦……”羽环接口道:“弦卦院。”“对,就是弦卦院!”
灸瑰对巨人道:“吖嘟,上岸。”
原来这大木头人真叫吖嘟,他非常听话地把自己划到岸边,一下子纵跃到岸上。羽环和得得琪从“船”里翻出来,吖嘟迅速变身成原来的模样,跳起来抖了抖腿上水。
灸瑰从亭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彩陶罐,吖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罐子,伸双手去接。灸瑰道:“小馋鬼。”把彩罐递给他,吖嘟摁了下自己肚脐眼,腰侧打开一个洞,把罐子塞了进去。
“你们别看他是木头人,其实他有一点粗浅的灵识的。”灸瑰握着吖嘟的拇指,笑道,“把她们接到你肩膀上好不好?”又转向朝两人,“让他带着走吧,更快些。”
“多谢。”
“吖——嘟!”吖嘟弯下腰展平手掌放在地上,两个丫头爬上他手心,手掌稳稳抬高,和肩膀平齐,得得琪和羽环这才发现,吖嘟的肩膀上安有凹槽和扶手,正好可以坐人,两人从手掌走到肩膀上坐好,那么高的视角看下去,地上的灸瑰像一朵小花一样。
灸瑰张开双臂,屈指如兰,右足轻点地面,轻飘飘就飞了上来,在羽环身旁轻松落座巨人肩头,双手交叠于膝,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两人吃惊的表情,淡淡道:“走吧。”
吖嘟大吼一声,舞着手臂,迈着大步就开跳,灸瑰举起手笑拍他耳朵,道:“慢些,别乱蹦跶。”
羽环侧头道:“你、你会修行?”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看上去只比大两三岁的女孩竟然会飞,她的动作不是灸灵灸璃儿那样的迅疾若电,而是轻灵飘然,但就是这样,才更符合羽环心目中修仙人的模样。
灸瑰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呀。”
“你从几岁开始修行?现在什么境界?”羽环如爆珠般噼里啪啦问道。
“吖嘟左边,从三烙堂后面的小路走,再去大门。”灸瑰道,“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目光随着话音飘得很远,让羽环几乎快要觉得这个“很久”是成百上千年的漫长岁月。
“我们灸家的修行方式与外界不同,所以计算境界的方法也和一般的不同,说起来,算是没有境界的区分吧。这个是灸家的秘密,很少人知道,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在外面说。”
羽环摇头道:“你既然相信我,我一定不告诉旁人。”
灸瑰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重要的事情,许多家族都有自己的修行秘法,父亲担心引来不轨修行者的觊觎,所以外面人很少知道其实我们全家都有修行。”
羽环心里嘀咕道:“灸家那么大,谁敢觊觎啊,觊觎一下还不被那凶恶的灸璃儿给抽死。”又说道:“你知道有个人带了好多礼物向你四姊求亲吗?”
灸瑰摇摇头,问道:“我不知道,有这事?”
羽环道:“是呀,他们就是在弦卦院商量这个呢。”
“我不太清楚,家里应该会安排推掉吧。”
“啊?为什么?”羽环没想到灸瑰会这么说。
灸瑰叹口气道:“我们家就是这样的,大哥也没有娶亲呀,父亲和长老们不会允许的。你不懂的,就像普通的修行者千百年来也不会成亲一样,里面原因很复杂。”
羽环“哦”了声,又问:“你在亭子里面看的是什么书?”她之前望见灸瑰看书时的表情,便觉得她应该也是爱阅读的人,羽环喜欢博闻广记的人。
灸瑰道:“《苏姬的一百零一条水渠》,你看过吗?”羽环摇头道:“没看过。”灸瑰见她感兴趣,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是讲历史上一个奇女子的故事,她本来是一个商人的庶女,后来被上一任玄羌大帝相中,娶回宫当了妃子,她在水利方面很有建树,在国内修造了许多有利人民的工程,这是一个后人根据民间传说和实地考察写的书。据说苏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传闻她还去过西半球,连西邻的高官也非常欣赏她。”
羽环听得兴起,问道:“南浮城是玄羌国的吗?你别笑话我,我是真不知道。”忽然感到左肩一沉,得得琪的脑袋撞到了自己的小肩膀上,羽环侧头看她,原来是睡着了,便用小手挪挪她脑袋,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灸瑰道:“南浮城是玄羌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除了帝都阿云城、北境爻歌城邦、姬夜城三个大都之外,就是我们南浮了,所以世人才称南浮为‘小老四’。你现在还小,可以多读些关于历史地理的书,对自己有好处。”
羽环心里非常赞同灸瑰的观点,只是苦于没有途径,便说:“我住在城北炼药房,那儿是有很多书,不过大多都是医书药书,我也看不大懂。”
灸瑰看羽环惋惜的样子,便知她也是爱书之人,很是开心,笑着说:“灸家的书非常非常多,你平时可以来找我,我们一起看书,或者我派人拣一些好书送过去给你看,你看完了捎信给我,我再让家里人来取。”
羽环没想到灸家这个美得像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是如此的慷慨,心里感动极了,“你待我真好,你哥哥姊姊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灸瑰默了片刻,道:“四姊是喜欢捉弄人了些,大家都头疼她,大哥要比她好点。其实……他们也不坏,你看还有人向我四姊求亲,她在某些方面,也是很招人喜欢的。”
羽环明白她的话,一个人,不管再好,也做不到让人人都喜欢;同样地,即使再坏,肯定也有人是真心爱护他。
读书的时候,班上就老有几个女生在背后说她坏话,她平时不大和她们玩,总觉得她们特别幼稚。大家看的书喜欢的事物也很不同,比如她们喜欢看校园青春小白文,而她一看见那种花花绿绿卡通帅哥封面的言情小说就反胃,反倒是偏好科幻历史诗词军事之类的奇怪书籍。有次因为拒绝了高一届校草的追求,顺加吐槽了人家几句,结果被那帮脑残小-妞骂得要死。
她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一旦被招惹得狠了,不管明里暗里,总让讨嫌的人栽个大坑,时间久了少不得落个“心机重”“阴险狡猾”之类的恶名。
和她玩得好的男生挺多,玩得好的女生就有限了,更没有家人的爱护。这么多年,羽环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不为任何人爱,不为任何人理解,也不为任何人记起。
而如今在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漂亮得令人绝倒的小姑娘,却是一言一行那么符合自己的口味,羽环忽然就有了一种奇妙的宿命感。在灸瑰那双美到极致的眸子里,羽环看到了“一致”与“契合”,她非常非常非常开心。
灸瑰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反手握住她,贝齿微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笑着。
羽环道:“小瑰,你六个哥哥姐姐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三哥。”灸瑰脱口而出后,反倒是沉默了,似乎是想了好久才开口,“是我三哥,灸阑裟。”又笑了笑,道:“在灸家,三哥是待我最好的,也是我最欣赏的男子,可惜他生性散漫自由,常年在外云游。”
羽环问道:“他怎么个待你好法?”
“他……”不知为何,灸瑰虽然笑着,神情却有些哀伤,“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带回来东西给我,有那个地域文字写就的书籍,有好玩的法器,有奇怪的小动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从辉光系的铁轨星带了一截铁轨星人最珍贵的极品铁轨给我。”
最后一句吓了羽环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打断道:“铁轨星?那是什么呀?”她从来不敢想象,灸瑰口中这个“云游”会超脱大气层。
灸瑰笑道:“你也好奇么?阑裟说铁轨星上有铁轨人,他们全是长得像铁轨一样,一节一节一节的,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和手脚。铁轨星没有大气层,他们半截在地上,半截可以立起来竖在空中,全民以尘埃为食,后来星球上的尘埃都快吃完了。阑裟有次给他们带去了好多尘埃,可以让整个星球的人吃上好几年,他们好高兴,铁轨星的总统就把自己身上的一节铁轨取下来送给了阑裟。你别担心,我听他说的时候也好担心,原来他们铁轨人每长一岁就会像树的年轮一样长出铁轨来,总统给了阑裟一节,他还会长出来的。”
羽环哪里是担心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铁轨总统会不会像壁虎断尾再生一样长出铁轨来,她全然是糊涂了,在琢磨是不是灸瑰讲给她笑话听,或者是她三哥在哄她玩。
她不知道为什么小瑰的三哥会那么坏,对着这么可爱单纯的妹妹也要瞎编故事来骗她,还胡乱掰一节铁轨来当礼物送她,这个三哥简直就像萧徽羽一样喜欢胡说八道。
羽环刹时觉得身边这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比自己更可怜,更孤单。
如果灸瑰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无论再矜持,也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她的三哥,可是那个终止她“觉得自己如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黑暗中描绘自我轨迹的彗尾卫星般绝世孤独”想法的人啊。
羽环没有过多在意灸瑰的话,只觉得要想些快乐的事说说,免得她思念三哥而伤心。
肩上两个女孩仍旧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瞎侃,吖嘟驾着三个姑娘,样子十分威武,它依从灸瑰的指点,从偏径绕过三烙堂和长老亭,往角堡入口走去。
却没想到另一边灸灵和灸璃儿等人得到消息,正从弦卦院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