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附近一家布市因为搬迁而打折,姑姑说可以趁此把家里旧的帘子都换一下;杜父也心情很好的在吃饭时对两个小的说,你们想要什么花色自己选。
那时是热热闹闹一群人围着一张圆桌子吃饭,那天就连元县女人都在。虽然没有名义,虽然吵吵闹闹的,但是确实有着家的感觉。
平安就很高兴的说我要白色的窗帘,她妈妈皱眉说平安你又害人,你这小狐狸,白色的东西在这里一天三道都不够洗。说得平安又羞又臊,红了脸含了泪,饭碗悄悄放了;这时“啪”的一声却是杜群青甩了筷子,元县女人就闭了嘴、缩了缩脖子。
杜群青拿过平安的碗,喂她吃饭;每当她不好好吃饭时他就喂,她就会乖乖的,一口一口都吃干净了。杜群青往她嘴里塞了一筷子肉,说爸爸,我们房间都要白的,我给平安洗。
杜群青睡在外间,她睡里间,安全,用卫生间也方便。淘气时她把门锁了,把要上厕所的他急得使劲捶门,她在里面靠着门笑着、要他答应下千百件稀奇古怪的事才肯开门;他往往又食言,大模大样的扬长而去,说没有听说过屎尿逼出的话可以当真的。气得她捏了拳头追着他去打他。
她的书包还挂在椅子靠背上,柜子里有她的裙子,红的,白的,粉的;圆点点的蝴蝶结的。她在这里呆了七年,离开了七天就如直坠地狱。平安祈祷自己永远不要再离开,她不能失去她的哥哥。
依然是她喜欢的排骨粉,加了一个金灿灿的煎蛋。杜群青看平安手抖得端碗端不住,就坐在床边喂她。平安一边吞着粉条一边泪珠子还在掉,眼睛已经又红又肿,痛得发慌,看东西都模糊不清。可那泪珠子就是控制不住的出来,掉进碗里,洗干净了的面孔又变得模糊。
平安呜咽着“哥哥,哥哥”,一声声的叫着,她抓着杜群青的衣角,好像雏鸟抓着那巢的边沿求那成鸟不要推它出去。
“我会很听话,我再也不要你背,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吃;我会洗自己的衣服,还给你洗衣服,我还做饭;我不读书了,我给你做事。哥哥,哥哥,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杜群青看着她,这个哭泣的小女孩四岁时来到他身边,他把她一点一点的带大到今天,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他给她买裙子,给她梳辫子;她换牙齿时到他这里哭,她长身高是他第一个发现;她生病都是他喂她药,夏天给她减衣冬天给她加衣。他背着她到处走,叫她平安。那一个滚字怎敌得过这七年来的点点滴滴?
他们是断了骨头也是连着筋,伤口模糊血肉淋漓,不可能分得清楚彼此。
他怎么会不要她。
他抱住她,摸着她头发又被剪得乱七八糟的脑袋,摸着她瘦小的肩膀。他那狂躁愤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看守金苹果乐园的毒龙拉东看到失窃的金苹果又回来了,终于松懈下来,不再发狂。
他们两人拥抱着,这凉薄的空气里渐渐了有了活气。杜群青想,是了,他并非一人被抛下,他还有她。
早上留衣巷的人们看见杜群青牵着赵平安走出来,平安袖子上也别了一块黑纱,不免惊讶的窃窃私语潮水一样涌出。平安低了头,比平时更含羞带愧的跟在他身后;杜群青却是神色如常,抓着她的手比平时更用力一点,不准她逃开。
杜群青先牵了她到米粉店吃早饭,再送她去学校。到了校门口他松开手,平安手里空了,握了握拳,胆怯的站在大门口不敢挪动。杜群青推她一把,说:“你上你的课,别人说的话就当放屁,我中午来接你。”
她点点头,昨天哭多了,现在嗓子还疼得说不出话。她转身进了校门,知道哥哥还在门口看着自己,心里就安定下来。
平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如同坐在孤岛上,但她不害怕。这岛上有一座灯塔,亮着灯,虽然四周海水苍茫但无所谓,有这唯一的光足够了。
中午果然看见杜群青站在校门口,一身黑色更显得高,虽然他消瘦了不少但依然身姿笔挺。平安急急向他跑过来,他只默默的伸了手牵住她,也不问她在学校如何,他知道她会坚强。
俩人都不说话,只手拉得紧紧的。杜群青带了她先到理发店,昨晚就看见她留了七年的齐腰黑发被剪得长短不一,有些地方都快剪秃了。
绞成妹妹头,好像樱桃小丸子,平安仰起脸来看杜群青,样子更显得小了。他摸摸她的发尾子,说平安,以后不准再剪头发了,谁来剪都不准。
女孩子,就应该是长辫子,花裙子。
能剪到她头发的一定她妈妈,可杜群青不做声,怕平安难堪。他昨天给她洗澡时就特别注意了她身上,没有伤痕,看来仅仅是剪掉了头发而已;这才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杜群青挟了块排骨塞她嘴里,看她嚼了咽下去才说:“平安,我找到你妈妈了,叫她回来住。”
平安愣了一下,心里火燎了一下,又痛又辣。有悄悄的欢喜,更多的是要逼得她又要掉眼泪的惭愧。剪掉她头发的就是妈妈,妈妈说现在可没人给你梳头。
平安感觉得到妈妈不喜欢自己,以前还很模糊,现在这感觉已经很清晰了,甚至可以说妈妈对自己是一种仇视。平安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就想是因为自己给妈妈增添了生活负担的缘故。
可是当妈妈一把扯住她那乌黑亮丽的头发、把那一头人人羡慕的长发胡乱剪短时,平安觉得有些不对。
妈妈嘴里叽咕着,竟然听起来有些高兴,说你知道了吧你也和我一样,就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小表子;你还以为你哥哥对你有什么不同,你哪里来的哥哥,你就是一个和我一样的货。
又是和小时候一样,妈妈带了男人进去,叫她坐在废弃了的空屋外守着。她就和小时候一样坐着,呆呆的看着那瓦蓝瓦蓝的天。
那些粗鲁的、在社会最低层的男人,瞟着这个虽然青稚但已经美丽迷人的小女孩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平安只发着抖,然后告诉自己不要看,也不要听,抬头望着那天空。
这碎砖断瓦污水横流的龌龊世界之上,那群青色的天空却是如此明亮鲜艳。
杜群青去看爸爸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儿子,分个角落给那女人住吧,好歹跟了我这些年,她也没有得过什么太多实惠;至于那女孩子你愿意养就养,不愿意养就丢给她自己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