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争吵,他们厮打。为了房子,为了户口,为了那还在空气里的虚无财富。
两个女人扭打着,抓得头发一把一把飞落,相互吐口水吐得满脸。性格爆烈如火的男人吼叫拉扯着,捶打着两个疯子一样的女人;结果两个女人都尖叫着一起来打他、撕扯他,用尖尖的指甲掐他。
一拳,用了十足力的一拳。他不但是个成年男人,还是一个锻工,这一拳的力量有多可怕。这一拳落在了姑姑脑门上,当场姑姑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杜群青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医生给姑姑盖白布单。
而爸爸手上拷着铮亮的手铐,不管他怎么疯了一样挣扎着狂叫着,总有大人的手按住他,他碰不到自己的爸爸,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带走了。
那个元县女人缩在一边,蓬着头发,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青紫了一圈。杜群青双眼通红如滴血,对着她大吼着:“你给老子滚!你害得老子爸爸坐牢、你害得老子姑姑死了!你TM的臭表子休想再进老子家门一步!”
“蓝哥,蓝哥,你可不能这样对我;你看你看,我被你爸爸打的,我被你姑姑打的。”元县女人絮絮叨叨,把本来就半开的衣服不知羞耻的拉开了给他看——“蓝哥你看,我身上红的青的,我是吃亏的。还有头,你看,你看,肿了好大一块。”
滚!!!
杜群青看见那白腻的身体只觉得反胃,一脚踹开她。蓝哥是你叫的吗!
那是爷爷给他取的小名,他的太奶奶曾是留洋巴黎学习美术的女画家。也只有留衣巷的老街坊这样叫他,新住户这般叫一定是要被骂的。
群青,为最艳美之蓝色。
他疯了一般,力气也大得惊人,就拖着那元县女人不管她怎么叫怎么挣扎、一直拖下楼梯、一直把她重重甩出院子。他转身,就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个纤细身影:十一岁的小女孩,麻花辫子,白裙子。
几个小时前她还亲热的趴在他背上,叫着他哥哥。现在骇白的一张脸满是泪痕,望着他,除了掉眼泪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跟你妈妈一起滚!”他喘着气,满心不能排遣的痛和恨,终于也对她吼道。
夏夜里星空灿烂,一条壮丽的银河横亘天空,看得清清楚楚。杜群青只觉得整个天空都在旋转,然后所有的星星坠落,化作白灼的火焰。他身在火海,大声痛哭着,他并不害怕,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为何突然之间他的世界就变成这样了。
后事在姑姑的单位——居委会的陪同下迅速完结。因为姑姑一辈子没有婚嫁,简单到凄凉,第二天上午杜群青就领到了骨灰。
杜群青捧着姑姑的遗像走进留衣巷时,想跑出来看热闹的小孩都被父母一巴掌扇回去;大人也都半依靠在门洞里看着,虽然很想上去说一声节哀顺变可没人有勇气。这条往常热闹不堪的巷子就异常安静,炎炎夏日空气堆积起来,变得滞重、黏稠,压迫着人们的身体和心灵。
黑色短袖衫、黑色长裤的杜群青一夜之间瘦得几乎变了一个人,颧骨都突了出来;一双眼睛赤红,嘴唇焦裂,挂出小小血珠。尤其一双平板得失去纵深感的眼睛、在这盛夏的烈日下让大家就觉得有一团若有若无的灰色雾气笼罩在他四周,叫人不寒而栗。
杜群青低着头,走得不快也不慢。有人叫他,蓝哥,蓝哥。是和他爷爷一辈的老人,还曾经在他太爷爷膝下嬉戏过,老人站在他家门口,只说好孩子,你要坚强啊。
杜群青也许应了,也许没应。他在院子门口停了一下,对着陪着的居委会人员鞠了个躬,就径直进去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想还是跟进去,总要开导开导这个孩子么。
结果大人们进了院子,看着杜群青已经面无表情上了二楼,当啷一声把门关上;把这些本来要跟着进房间、要再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的人们统统关在楼下。
到了第二天晚上,那老人爬到二楼楼梯口,抓着铁门呯呯摇着。没有人答应里面也没有灯光,可老人家就是这么固执,继续呯呯摇着,还一声声叫着蓝哥,蓝哥。
半响后杜群青出现,依旧是一身黑色的他星光下身影模糊,一张消瘦的脸和一双依然毫无光彩的眼睛。
老人隔着栏杆把碗递进去,好像给坐牢的人送饭一样,米饭上盖满的是长林人最喜欢的尖椒炒肉。老人固执的念叨着他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睡觉,不吃饭可不行。
杜群青就在台阶上坐下来,端起放在地上的饭碗开始吃。老人就在栏杆这边给他摇着蒲扇,赶着蚊子,杜群青就在栏杆里头默默的大口大口的吃,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今晚是姑姑的头七。杜群青问饭铺老板讨了一碗米饭,几样菜式,回家菜做三个碟子装了,摆在地上;点了一对烛,一把香,他找了一个搪瓷脸盘,就把那黄纸一张张叠了,燃了丢盆里。小孩未有多想在这已经老旧的、电线横生的房子会不会有火灾之虞。
他谢绝了所有人的陪护,只觉得无非是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想把这个悲剧窥视得更清楚,做以后八卦的谈资。他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不要任何人来打搅他。
先折三张黄纸一起,丢地面单独化了,念着土地爷土地爷,给你脚力钱,给我姑姑送财去。这是巷子里老人教他的,要先给土地爷烧三张,不然他不肯给姑姑送的。
眼泪涔涔的,杜群青大声的哭泣着,声嘶力竭。这个姑姑不是什么和蔼可亲之人,但是他杜群青的亲人,对他是好的,用她自己的方式。
巷子里相熟的见了姑姑总开玩笑说:红妹子你抠那么多钱做什么!喂老鼠么?你今天好本事把卖鱼的张三气哭了、他不卖你都不肯;你那些钱也要记得拿出来晒一晒呵,别霉了烂了都不知道!
姑姑笑着骂着唾着,说都是给我家蓝哥的。我家蓝哥命苦从小就死了娘、我哥又是个没脑筋的,保不定什么时候我家蓝哥的东西就给那些骚狐狸骗了。我家蓝哥好孩子好相貌,跟他爷爷太爷爷都长得一模一样呢。
想我家爷爷我家爹爹当年都是大少爷,上马有人跪着垫背的,留过洋,北京上海的小姐们都追求着。偏蓝哥命苦,到了他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给他留谁给他留。
他们都是市井之徒,斗升小民,通身的毛病,满腹的俗气;他们就是葱姜蒜,气味呛鼻,价微物轻。但,哪个的案头能少了?这最最浓烈的生活之气。
消失了那葱姜之气,也就消失了那股热乎乎的泼辣的活气。杜群青知道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来来往往,留衣巷出去就是长林的市中心,吐一口唾沫能喷到至少四个人。但那些人都和他杜群青无关,这世间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