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妈妈个头很小,但身上圆滚滚的都是肉;她有一种奇异的苍白的肤色,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眼角上挑,黑眼珠子额外亮,总是水汪汪的感觉。
这元县女人走起路来腰肢轻轻摆动,有着独特的韵味。巷子里的小孩总喜欢跟在她后面学她一扭一扭的走路,看她回头轰然大笑,一点也不怕她,一个单身的外地女人么;她也从不怕嘲笑,不管是笑她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她只嫣然一笑,转头继续走,那扭动的幅度更大了。
这元县女人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已经成为上河街、留衣巷等整个街区的共同话题。男人眼里的热点,女人眼里的钉子。
她不收拾家务,做事也很马虎,但被训斥时总是笑嘻嘻的用一双亮汪汪的黑眼睛看人,穿的衣服又总是很紧身,勒出圆滚滚的线条。男性老板们就总是很宽容了,有时结工资也会多给个百来块,说单身女人带小孩不容易。
她总是娇声娇气的说老板,我去你家借卫生间洗个澡好不好,我租的房子没有厕所的;天气冷,家里不好生炉子,怕煤气中毒。
男人们笑嘻嘻的点头。
或者她抱着一大堆衣服,用那种黏黏糊糊的元县口音说老板,借一下你们家的洗衣机好不好,衣服太多了,不好洗的。
男人们笑嘻嘻的点头。
女人们望着元县女人轻盈如飘在水上的独特步伐深恶痛绝,对着她娇小的背影吐唾沫。
元县女人也有过被别人老婆追着打的记录。她被揪着长头发打倒在地上,对方骑在她身上一边骂着狐狸精一边吐口水在她身上,扯着她的衣服要把她剥光在光天化日之下。
平安从院子里蹒跚着挤到妈妈身边,哇哇大哭。女人就悻悻的松开她,说看在小孩面子上放过你,亏你还是个做娘的,自己不要脸还不给小孩留点脸。
元县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鼻青眼肿依然若无其事的整理头发、拍衣服上的灰,面对围观人群还弯起一双细长眼睛荡漾出一个笑。
众人叹为观止她的脸皮之厚。
这样一个女人自然就引起了姑姑的万分警惕,连带杜群青都无辜的被骂了好几次。骂他不该带了那个小女孩回家,扯出一根线来;并且严厉禁止他再去搭理那个元县女人的小孩。
“你都不知道那骚狐狸鼻子有多尖,多远都闻得到男人的味道。要是你爸爸敢跟这骚狐狸在一起,我就去地下找爷爷哭去。”
也许还能从残留的某块当年特别烧制的青砖、某块雕花窗棂、某块西洋风格山墙中依稀窥见留衣巷当年的风华门第,但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后它已经被时代抛弃。
现在的留衣巷是这城市污水横流、邋遢不体面的存在。这里的男人女人在街上大声争吵是家常便饭,粗俗猥琐的谈笑也从不避开小孩,生植器词汇满天乱飞。
所以杜群青很习惯姑姑的口吻,凡是一切有可能钻进二楼的女人都是姑姑严防死守的对象,都是骚狐狸。
年轻时的姑姑也是个水灵的美人,现在是个长手长脚、白中略带点黄气;干瘦、眼睛里精光四射的中年女人。那打量人的劲头叫人不寒而栗,和打量一块猪肉的肥瘦基本没有什么区别。菜市场的肉贩子带着敬佩加感叹说她光是一双眼睛就可以算出每条肉的价格,并且能够精确到几厘几豪。
姑姑说的爷爷自然是杜群青的太爷爷,当年外号杜百万。家里曾经有一张他的照片,是一个穿着中式长袍,清秀中表情冷淡、眉眼傲慢的年轻公子哥儿。姑姑曾经自豪的说这是长林的第一张照片;说长林的第一部私人电话、第一辆私人汽车都是属于杜家的。
姑姑常年的唠叨除了责备杜群青俩父子外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追忆她其实也很依稀的似水年华。
旧时光追寻起来永远是好时光,大约是回忆的人已经过滤了其中的苦与痛楚,只剩下温柔与甜美。
姑姑诉说着杜百万年轻时的派头,诉说着他年老时被运动剥夺了一切,却还是架子不倒;依然要穿长褂并且坚持一天一换。他从不穿人民服,说人民服男女混穿、不辩美丑,粗俗不堪。
姑姑记得一些往日片段。昏黄的光线中画眉鸟在红木镶银的鸟笼里安静的梳理着羽毛,光洁如玉的瓷器里袅袅飘出明前茶的香气;她记得奶奶凉滑如水的丝绸衣裾从脸颊拂过的感觉,记得爷爷把银元给小孩子做玩具、掉在地板上叮叮咚咚滚动的声音。
这些片段像丝绸上的绣花。丝绸在岁月里黯然发黄,被虫蛀咬得千疮百孔,这些绣花依然安然开放在残破的底子上,留住的是一个所谓叫美好的东西。
杜百万没有熬过特殊时期,杜半边拖着一身病痛熬过来了。心有余悸的杜半边不知道下一场风暴什么时候又来,看看一对儿女:男孩子皮厚肉粗,就留下一起陪着老的在这座杜家祖辈生息的城市继续熬着吧。女孩还是躲开点好,于是千托人万托人的把姑姑送去下面一个小县城。
不知道姑姑是否在寂静的深夜里回忆过那位短暂的未婚夫否,也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但她更以杜家长长一串名字而自豪着,杜半边,杜百万,她也是这条藤蔓上同根同源的一颗果实。
杜家三栋房子虽然面目全非、名不副实但总算是又回到了杜家人手里。杜群青年纪虽然还很小,但眉眼间已经经常出现一种傲慢之色,很像残留在姑姑记忆中当年那张照片上、那个英俊又对四周不屑一顾的年轻人的神色。
所以姑姑非常疼爱他,如同自己的心肝一样。她为守护杜群青和杜家的财产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个人生活她觉得完全值得,并且深感自豪。
她认为自己有资格对这个家的一切调停摆布,指手画脚。杜群青和父亲也这么认为。
姑姑极其反感杜群青去搭理那只小狐狸——她毫不客气的这么称呼一楼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杜群青被姑姑念叨得无可奈何,不理睬就不理睬呗,何况他一个男孩子本来就不跟丫头们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