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是第四天的飞机到的,他买不到直飞的票,从多哈转机,又多离开了她几个小时。
王卓告诉他平安在书房里呆了两个晚上,现在还在。
王越站在门外,心里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他本来还想带着儿子来的,他很怕自己带不回平安。但觉得自己到如今还是要躲在别人身后,不敢直面她,实在是懦弱。
那年王卓打电话给自己,说那个人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王越沉默了一下,说是他的意思吗?
王卓回答,不,只是我的想法。
病危的他并没有说想见平安。但是王卓认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对不起他们俩人,在这最后的时刻,应该要让他们能稍许依靠一下。
王越踌躇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平安。
王卓也就没有再打过电话来。后来是王越自己实在煎熬不过,想知道准讯才打电话过去,听着王卓冷淡的口气说已经走了,全部都结束了。
王越不知道自己这口长长的叹气是不是彻底的放松。终于,终于结束了,他不会再做恶梦,梦见她提着行李对着自己微笑说王越,我走了,我要找我的哥哥去。
他听着钥匙的响声,听见平安温柔又活泼的笑语声,她在跟邻居打着招呼。平安的法语在来这里大半年后就可以和邻居进行基本交流,她努力的学习,态度端正,而且聪明异常。
王越发现她天分甚高,她对诗歌有着独到的见解,她和索邦大学的几位教授保持长期友好的通信,探讨现代诗歌,甚至探讨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启蒙文学。
每晚王越教她法语时凝视着她的满头乌发,凝视着她低头写字的模样,满怀妒意的想若她是在那人身边是不需要学的。她在那人身边从来就是不学无术,因为无忧无虑。
那人是不需要平安学任何东西的。他们俩人对彼此的要求如此简单——只要你在身边就好。
可惜这样简单的愿望永远无法满足。
王越看着平安抱着购物袋进来,手里夹着一根纤细的CAPRI,身姿窈窕,笑容迷人。王越把电话里得到的消息埋进心底,迎上去拥抱她,亲吻她。他怎可放弃她?
现在王越轻轻推开门,看见她坐在椅子里的背影,长长的头发披下来。満室浓烈的烟味,不是她惯抽的CAPRI,而是白红梅。
王越一阵恍惚,风马牛不相及的想着这烟还在生产吗。
王越想自己确实错了,应该让他们见到最后一面,让她在这人间尚可有安慰。
只是这个错误已经永远不能更改,她心上的漏洞永远弥补不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眼里平静得如同死水,从此再也不会有一丝波澜。
平安,回家好不好?
他开口。
平安手指间的烟已经燃烧了一长段烟灰,她弹了弹,点点头。
平安在飞机上睡得很熟,她垂着头,散下的头发里有一指宽的一片白色。她并没有靠在王越的肩上,她双手搂着自己,好像要竭力感到一丝温暖。
邻居都知道了她有亲人去世,送来安慰和一些自己做的吃食,并不多打搅,只亲吻她的面颊,说几句鼓励的话就离去。王越把舆论造得很好。
平安赤了脚,坐在窗台上抽烟。儿子从洛桑回来了,年轻人尖脆的嗓门响得满屋子都是,王越在楼下和儿子说话。
她默默的抽着烟,想着她在白沙别墅看到的另一个年轻人,有着俏丽如女人的瓜子脸,是个好看的男人,继承了母亲精巧的五官。
他叫王卓小舅舅。平安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虽然看不出哥哥的影子,但只要想到这是哥哥留下的骨血,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王卓却很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这不是你哥哥的儿子。
平安很惊讶,想去拉年轻人的手就停住了。王卓看着地板,有些别扭,说是我姐姐和她的医生的儿子。
平安一个人在书房,不停的抽着烟,她抽白红梅已经不咳嗽了。王卓吩咐了不让人去打搅她。
那个似梦似真的夜晚,他摇摇头,意思是他没有孩子。他答应过她,不会再找女友,自然也不会跟别人生孩子。
原来,他答应过自己的事情,都会做到。想要给自己一个家,只爱自己一个人。他全部都做到。
平安依靠着大玻璃的落地窗,痴痴的看着窗外的草坪,夕阳殷红,花坛里全部是玫瑰。远远有车开进来,白色套装的女人笑吟吟的下车来,一个斯文的男人搂着她进门去,满是幸福的味道。
女人有了白发可脸上还是纯洁到无知的表情,天真得近于残忍,好像那教堂里明明听到祈祷却不回应的天使雕像。
那个年轻人比一心要大很多,哥哥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
但这些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哥哥这一生,不差这一点委屈。何况他也根本不在意,除了自己,他根本就不在乎任何女人。
平安一抬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一切,那些玫瑰都已经看不见了。
妈妈。儿子有礼貌的敲门。
平安懒洋洋的不动,只应了一声。看见儿子进来,说爸爸问你下不下楼、还是把饭给你送上来。他能说一口标准中文,虽然他还从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
平安摇摇头,只抽着烟。
妈妈,别这样。儿子走近她,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看到你这样子好心疼的,我一回来就已经把爸爸狠狠骂了一通,他没有照顾好你。
儿子摸摸她的头发,很是心疼,那很宽的一片白色是这样的打眼。
平安看着儿子,他的父亲曾经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他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他长得比白沙别墅那个年轻人还要漂亮,他们很多地方很像,比如说脸型,都有一个尖尖的、精巧的下巴。当然他也和王卓很像。
平安轻轻笑了两声,也就是笑两声而已。
儿子半跪在地板上,撒娇的把头埋在她膝盖上,说妈妈别这样了,都好了,一切都好了。儿子一直对她异常依恋,王越从小就教育他要爱妈妈、要对妈妈好,妈妈生你很不容易。
平安看着伏在自己膝上这颗年轻的头颅,满是乌发,没有一丝损失的完美青春。她就想起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一件事。
怀孕的时候自己年纪已大,加上以前身体不好,就不顺利,陆陆续续总是出血。生儿子时是难产。她记得自己当时哭叫着哥哥,哥哥,我疼,哥哥,你在哪里。
平时说不出口的思念、平时流不出的眼泪就借着这疼痛肆无忌惮挥洒。
她听见王越的声音,医生安慰她的声音。可她都不需要这些,只一声声叫着他。
她要的是她唯一的亲人,不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只有他,只是他。
他却是真的来了,他叫自己平安,说平安不要怕,哥哥在这里。他抓住了自己的手。疼痛和晕眩感让她没有思考能力,她只知道他没有放弃自己,他在,一切就都会顺利。
她不哭了,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上、安心闭上了眼睛。
等她醒来,儿子已经粉粉嫩嫩包裹好了。
她并没有问王越。不知为何就认为那不是幻觉,哥哥一定来过,要不然她不可能坚持下去,而且她也绝不会错认他的气息。
想着虽然不通音讯,但原来哥哥暗中一样关心着自己,也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来看自己,哪怕就这样匆匆的暗中相见而已。平安就觉得非常知足,日子也过得开心。
但按照沈家大公子和王卓的说法,那时他实际就已经去世多年了。若有坟,墓木已拱。
她叫儿子出去,她只想安静。没有人可以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