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走进白沙别墅,从外面看没有一点灯光,好像一座古墓一样的巨大建筑,完全没有人居住在里面的气息。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她无需王卓引路,轻巧的,熟门熟路的径直走进去,如同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已经来过千百遍。
她笔直对着他走去,他坐在黑暗里,说,平安,是你吗。
她悄然依偎到他身边,很平静的问:哥哥,我们不可能了吧?
是。他答道,你看,我们只能在黑暗里见面才安心。但平安,我至少要让你能去阳光下生活。
他给了她一张卡,里面有七百六十万。他说平安,这是你该得的,是那年家里的拆迁钱。本来就是你的,安心拿着。
他们在黑暗里依偎着。他问她,平安你喜欢哪里?法国?英国?澳大利亚?
最后他为她选的是瑞士。她说王越法语很好,说他那边最近跟家里和解了,他做小型投资什么的;反正我也不懂,大概就是家里给他什么股让他赚钱;这个有头脑就好了,身体不碍事的。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嗯,等我替你买好房子,你就走。他摸着她的头发。
房子,那座远在美国的房子,她在想象中挂上了白色绣花窗帘、种下月季和风信子的房子一眼都没看到就已经没有了。
她的家,从出生的元县,那个被水稻田包围的农村到长林,西江边的留衣巷,到木兰道边上的小小出租房;到美国,一个个都是泡沫,在阳光下都有美丽的光影,但都这么脆弱,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平安默默接受了他的安排,依偎着他,在黑暗里坐着。她知道他的妻子,就在楼上。
哥哥,你以后怎么办呢?她静静的问着他。平安想到他从此以后也许就都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浓黑中。这巨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他,和他精神不正常的妻子。
我?我没关系的,我习惯了。平安,从你走后第一天,我就不喜欢开灯,所以我已经习惯黑暗了。
现在在长林,最好的宾馆里,她打开卫生间的门,杜群青明显的长长松了口气。“哥哥。”她呢喃着抱住他,杜群青身上又湿又冷,并不舒服,下意识的推她。平安就瞪了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一只化了人形的猫儿不满意的样子。
他们回到客厅,开了一盏小立灯,就这么暗淡的一点灯光杜群青也觉得刺眼,不由下意识避开,站到了窗户前。
他往窗外凝睇,他光着脚,穿件白色的衬衣,侧面看上去很是消瘦。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琢磨如果从这高处跃下、是什么滋味。平安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小声细气道:“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房子已经买好,最后选择定居在日内瓦,杜群青说那是法语区,你们生活会很方便。
当手续都已经办好,机票也出来时,平安看着护照,说,哥哥我们一起回长林一次好不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走,谁都知道,相见无期。
杜群青无动于衷的只看着窗外:“不关你事。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确实不合格,从来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过多少罪。”他已经感觉不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带来的体温和安慰。
谁知岁岁红莲夜,杜群青凝视着高处独特视角的夜色。他已经服过药了,身体里绵绵不断煎熬着他的疼痛暂时停止了,不会坚持不过今天一个晚上。
疼痛有时快速而炙热,如同烈火如同雷霆万钧,烧得人瞬间成灰;有时缓慢而沉闷,如同秋意,一点一点带走生命的绿色和欢乐;有时如同黑暗的海水,无声无息的涨潮,没顶,强大的压力不动声色的让内脏爆裂,看到一具外表完好的躯体,不知道里面已经血肉模糊。
他慢慢转身,把平安抱进怀里。还是值得的,重罪,的确不可饶恕,但是能用自己代替她受罚。她马上就要自由了,青空万里。
他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永远给不了,但至少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样,给她平安。这个广漠的世界,他为她争取到的,也就这么多。
平安仰起头,怯生生道:“哥哥,我今晚跟你睡好不好?我保证不乱动、不乱说话。”
杜群青笑一笑,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好。”
没有什么话,也没有回忆什么,俩人言语已经多余。平安很快就困了,十六岁离开他后,再也没有过这样安然的夜晚,她口齿不清的道:哥哥,我是平安。
杜群青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我知道,乖,好好睡。
平安蜷在他怀里,睡得很好,双手圈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胸口,她的身体轻软如一只暖烘烘的猫。
中间那漫长的失去彼此的时间变成虚无,他们一直就不曾分离,不曾如白雪被踏、也不曾手上染血。
他们就只是这样一直都抱在一起,相依相偎直到时间尽头。
杜群青在昏暗里细细的看着她,干净又甜美的睡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等着第二天早上他叫她起来,一起上学去。
这样就好。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凄切切的说哥哥,我欠你。这世界上你最有资格要我,我也最想给你。可偏偏我们竟然一次都没有。
他还是说,平安,不要说傻话,我们不是因为要这样今生才会认识的。
这样就好。
他不想再增加什么回忆。回忆固然有甜蜜的滋味,却也是一鞭一血痕。余生里,尽量少些痛楚就好。
这样就好。
他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得好像鹿在有月亮的深夜静静的****溪水。他爱了她这么多年,缠/绵入骨的相思,熬得人空空如也,熬得生命的欢乐和希望全部化为冷灰。
平安,我的平安,我爱你,我只爱你。但这句话再也不能说出来,我只能在你这样听不见的情况下告诉你,我爱你,永远爱你。
我不碰你,不是因为王雅,也不是因为王越,只是因为你。你就要开始新生活,以前的事情全部要沉进海底,包括我在内。羁绊要全部割断,这样你以后的日子才会轻松,才会无忧无虑。
让归上帝的归上帝,归魔鬼的继续归魔鬼。
我的平安,你不要怕,你那点事情根本不算罪过,我比你更罪孽深重。说到底,当末日来临、最终审判时,你一定要有罪,不过是卖过身而已;而我,却是弑父弑母弑友,让王进死的,不是你,是我。
所以你不必害怕,如果裁定你有罪,要入地狱,我肯定比你坠入更深。无论什么情况有我给你垫底,所以你什么都不必害怕,所有的黑暗都留给我好了。
你在瑞士,一定能够把剩下的日子过得快乐。日内瓦湖光山色,说是全世界最清洁美丽的城市。自然和时间是两剂最好的药,终是能让千疮百孔的心慢慢康复。
我终将会从你的生活中淡去,人间别久不成悲,古人早就有这句话。
而我,我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给过我十二年时间在我身边,从你四岁到十六岁。足够了,以后的日子里足够了。
我会依靠这些记忆而活,我也会比以前更珍惜自己生命。因为我要活着,才能对你有所用处。
我没有碰过王雅呢,也没有碰过任何女人。自从你十三岁生日时告诉我,要我等你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你会不高兴,如果我有了其他女人。放心吧我的平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只是你的,到死都是。
明天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妹妹,我的爱人,我的女孩,我的平安。
我愿你一生快乐,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