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保姆把水果都洗好、切好,送进来。孙斌拿起一片递到她嘴边。
平安张口接了,咽下去,半闭起眼睛,这么细小的动作好像用完了全身力气,累得要虚脱。孙斌摸着她的长发,说:“安安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出国旅游去。女孩子不都喜欢马尔代夫吗?我带你去;或者去日本、去韩国,你告诉我你喜欢哪里。只要你告诉我,我都带你去。”
她面容安静,长长的睫毛也不颤抖,她睡着了。半个月前她刚出院时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但并不闹腾,像小孩一样绵软又无力;眼睛总是半睁半闭的,流着眼泪,含糊叫着哥哥,哥哥。
孙斌守在她床边,轻轻抚摸着她因为生病而干涩的头发,他觉得自己是真心爱她的,因为他心里感觉疼痛。
某天残阳如血,哀鸿声声。孙斌想自己如果能提早知道这结局,会不会早放手?他是准备了付出,可并不知道这代价竟然会是如此昂贵,他真的出不起。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那个男人那年到上海来想接回平安,他不应该阻止的。他明明知道那个男人做出了什么事、是多么可怕的男人;不,他已经不是人了,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他竟然做出了相反的判断:他怕极了,怕那个疯子。他不敢交出平安,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
他完全忘记了:她本来就是他的。那个男人是地狱的恶鬼,这个女人就是地狱里一路相伴盛开的黄泉花。
十月金秋,十一月木叶飘零,江声日夜奔流;十二月雨雪霏霏,今我来矣,昔日往矣。
平安听到云层里喷气式飞机长长的声音,抬头看着天空。她眯起眼睛,看不到飞机的影子,但是可以想象那银光闪闪的双翼翱翔于云端之上、是何等的逍遥。
她由衷为哥哥高兴,这样也好,虽然耽误了两年但哥哥还是飞向高空。他那么优秀,本来就不该被自己这样的人折住双翅的。
她轻轻吐了口气,踩过积水的街道回去,脚步轻快,已经无所畏惧。
孙斌把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推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是漂亮的石头,晶莹剔透,光彩灼灼如同囚禁了一个火焰的小精灵。平安端详着,问道:“这就是钻戒吗?”
孙斌失笑,她有时候会露出小孩心气,可爱天真得叫人不知道怎么办就好。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安安。”孙斌吻吻她。
平安笑笑,戒指也没有试带,就那么敞了盖子漫不经心的放在桌面上。她继续窝在大沙发里剥着糖炒栗子吃。
孙斌凝视着她,她是值得豢养的宠物。
她浓妆艳抹,短裙黑丝,眼神星光迷蒙,妖媚得像那小狐狸把大尾巴一圈圈的缠在脖子上。但有时她静立窗前,手指夹着烟,燃烧了很长一段烟灰却没有弹掉,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微微翘起,一丝笑意如轻烟一样萦绕着。
当她带着这微笑转过头来看自己时,一双大眼睛澄清透亮。顿觉满室熠熠,灿烂阳光里站着的是一个多么天真稚气的小女孩,满怀期望梦想。
这种纯然的天真却是因为她全身心爱着别的男人。跟着自己这么久了她所有的情感依然还在别人身上。
天真是女孩身上最昂贵的东西之一,比青春更短暂更珍惜。它太容易变质,变成做作,或者干脆变成智商问题。
像那顶级的美味,松露,七十二个小时的保质期而已。七十二小时过后,再怎样的努力都追不回来。
多么美丽又多么珍贵的天真,只要那个男人在她心里一天,她这种天真就不会消失。对于其他人却是水中月风中花,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影。
她就这样偶尔流露出一点来,对于自己简直就像是皇后手里漏出的恩赐。
孙斌带了平安看房子,问她中不中意,如果中意就做他们以后的婚房。平安裹在一件短款大衣里,大衣镶着大片粉红的皮草,华丽妖媚;她只耸耸肩,说句无所谓。
孙斌无奈,问她:“安安,你到底喜欢什么?告诉我,我做明年的礼物送你。”
她又不做声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什么也都不可以。
孙斌给她办理了一整套全新的证件,给了她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上海户口,身份证上她的年龄已经改成二十,名字叫孙莎莎。
她说换个名字吧。孙斌问你喜欢什么名字,平安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态度,他们当时在一家高级餐厅吃饭,上菜的服务员别着的工牌上写着名字叫SaSa;平安瞄了一眼就说叫莎莎好了,好听;我现在跟着你,吃你的用你的,就跟你姓吧。孙莎莎。
这番话说得孙斌又愉快又难受,如果真的一个名字就能束缚住她就好了,如果她真的感恩、爱上自己就好了。吃他的用他的又何妨,他愿意把全世界堆在她脚下做礼物。
证件办好后孙斌邀功一样送到她面前,眼巴巴的看着她。她只漫不经心瞅了一眼,说:“你收着吧,我又不要去工作;拿着证件没用,还怕弄丢了。”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愿。
而吃晚餐时她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一句:“我就想知道我哥哥那次到底是因为什么来上海。”
“不就是他要出国了,想见见你么?”孙斌好脾气道。
他们现在是一种奇异的共生状态,不离开,绝对不是因为感情。他们反而都豁然了,谈话也没有顾忌,简直像对多年老友。
平安觉得自己记忆缺失了一块,或许是那次生病太厉害,或许是某种本能让她不愿意去想起来——她怕自己要后悔得发狂。
她记得哥哥出国之前来过上海一次,想见自己。可她不记得哥哥是为什么来上海的了,明明在电话里跟她说过的,可她不记得了。
平安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默默的关心杜群青,她在电脑上查洛杉矶和上海的时差;查那边的气温,那边的风土人情;那边的建筑风格,那边有名的街道名称。她想象着哥哥就在这样的环境生活着,干干净净的,朝气蓬勃,铺满锦绣的前程大道。这一切和哥哥都很相配,她深感欣慰。
她和杜群青仍然有通话,他们之间也相当平和。她也曾问过:哥哥,你最后走时我都没有来送你,你不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你是我的平安啊。他的声音从海的那一边传来,依然是温柔的。
这声音如同他们之间相隔的七个海洋,那么宽阔深沉,以至于那彻骨的悲哀一时之间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