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群青想自己的样子现在大概就是一具浸泡在焦油里的僵尸,要不然怎么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尤其是女生,看见他会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昨晚他从房间出来,没有目标的漫步着,绕着冬天寂寥的校园一圈就要一个多小时。他不停的走着,看见路边有灯光,是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小便利店,他走进去买烟。这里竟然还能买得到白红梅。
他围绕着那个已经很浅的池塘走着,他倒没有自杀的念头。何况这水这么浅,跳进去只会弄得感冒,闹一场笑话而已。
光秃秃的树丛“撕拉”一声,把他身上的衣服刮破了一道,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走着。
他抽了无数枝烟,也不觉得冷,也不难受,只处在一种十分奇特的空洞的状态;他不停的围着校园绕着圈子,时而抬头看看亮得异乎寻常的月亮。
他整整一个晚上只一心一意想着平安小时候的模样。
那么乖巧,那么甜蜜,从来都很听话。她牵着他的手,拉着他的衣角,趴在他背上;一声一声叫着他哥哥,总是不肯离开他半步。
杜群青甚至出了错觉,有一霎间觉得平安回来了,向他跑过来。这深夜里有人在叫哥哥,哥哥。
他不停的回想着第一次看见平安时的样子。那么冷的冬天里小小的平安只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都没有棉袄,姜黄色的粗针毛线衣脏得一塌糊涂;脸上糊满鼻涕,两只小手紫红,冻疮累累肿得好像包子;捧着一个干馒头啃着,掉了满嘴满身的渣子。
他只要一想起她那时的样子,就觉得即使把全天下的财宝都堆到她面前也不够,无论给她买什么都应该。
今天上午有节很重要的课,可杜群青只往寝室里走,读不读书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目标,他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知道自己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倒头睡一觉。
躺进被窝里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冰块,身体和心灵都冻上了。他不指望这薄薄一床被子能够让自己暖和起来,但他要睡觉;哪怕他现在就是在北极、赤.身.裸.体倒在冰雪里他也要睡觉。
这一觉真是沉,什么梦境都没有。寝室的兄弟摇醒他时、用一双怀疑的眼睛打量着他:“你没事吧?说真的从没有见过谁是这么睡的、简直像死尸!”杜群青笑了笑,寝室的兄弟忙着说正事:“喏,你的漂亮妹妹找你,快下去吧。”
杜群青忍住头痛走下楼,他发现自己心里很平静,既不愤怒也不悲伤;简直就像冬天后雪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甚至还可以说带着几分安详。
虽然他很明白自己失去了贵重的宝贝,但——那又如何呢?也许那本来就不该是自己所奢望的,这样能够彻底弄明白也不错。
平安穿得很素净,一件奶油色的羽绒服,还是在留衣巷的时候他给她买的。离家两年她长高了,那袖口明显短了一截;帽子有圈柔软的兔子毛,白乎乎的,看上去十分的天真可爱。她头发整齐的梳了个马尾巴,身上有着幽幽的香气。
“哥哥”她还是那种又是惭愧又是乞求什么样的开口叫道,声音兜着布满玻璃上将裂未裂的碎纹。她实在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她真的不欠他——杜群青看着她,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喜欢她、爱她的人当然会很多,不独自己一个。
“吃了早饭没有?”杜群青问她。
平安微微一怔,现在已经是下午,他却问她吃早饭没有。
他们站在宿舍附近的小广场上,从平安身边过去的男男女女都不免要多看她一眼,甚至再三回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来绝代佳人是有的,不完全是古人的YY。
尤其是她现在,脸上有着一抹因为激动不安而浮出的浅浅红晕,如流霞沁入羊脂美玉;双眼乌黑清亮,通透得如同清水钵里沉底的黑玛瑙,更是说不出的动人。
杜群青摸出一根烟点着,自从十七岁那年有了带平安走的念头开始他就不抽烟了,从所有的途径、一点一点的把能省的钱都攒下来,算算也是差不多三年了。
那白红梅浓烈的味道萦绕在他身上,低劣的烟草,和留衣巷的粗俗肮脏一样终其一生不会从他身上消失了吧。自己还是留衣巷里那个杜群青,她却不再是那个元县女人身后可怜巴巴的小女孩。赵平安,本来就不是留衣巷的孩子。
那个无意中被误掉入鸭巢的天鹅蛋,那只童年受尽嘲笑的丑小鸭;可她本来就是天鹅,时间到了她就要展翅高飞,离开这平庸的大地。
“哥哥,你昨晚为什么不等我?”平安绞着书包的带子,低了密密一排睫毛。
杜群青不答,平安又问了一遍,他才道:“临时有点事,同学打电话给我,走得急忘记给你留言了。”
多么拙劣的借口,可双方都默默接受了。广场边上脱尽了叶子的树枝干枯寥落,云片是灰的,淡的,冷冷清清的。
“哥哥,你昨天在我房间里撒了香水了,瓶子呢?给我。”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杜群青微微的笑了,他的嘴唇起了层腊一样的壳子,这一笑干裂出了血珠子:“啊,那个呀;就是手滑,跌碎了,哪里还有瓶子。你知道哥哥笨手笨脚的。”
平安一颗心沉得不见底,一口凉气拌着冰雪一寸一寸的把她身上的热气捂成了灰。
平安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家的。她跌坐到沙发上,好像潜泳在水里,所有的景物模糊又动荡不清,所有的感官都在压力之下扭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冲出水面,哗的一声,世界才重新清晰起来。她茫然的打量着四周,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家,这本来是全世界最幸福甜蜜的小窝。
手机不停的叫着,不管是谁她都没有兴趣关注了。冬天天黑得早她也不开灯,也没有心情吃东西,她只满心想着一件事:她要生日礼物,他就给她准备了的;但是到后来却不愿意送给她了,就连碎片都不给她。
满屋那奇异的香气经过一天一夜的挥发现在正是妙不可言的时候。欢乐,生气勃勃,好像一个个色彩绚丽的气球不停的爆裂,发出快活的笑声。
这香水自信又飞扬,五色缤纷,正是香奈儿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