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奇赶到时,清露寒霜正凝在月色迷蒙的瓦檐上,细腻的脂粉气中带着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似足了二十年前的凝紫城。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终将清冷的寒气缓缓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有这样的清醒。
前去通传的孙妈妈没有半分惊诧之情,仿佛料定了她会来,只一福到底,道:“先生请吧,主子已经在蔷薇坊备好了茶等您呢。”
颜子奇缓缓推开正殿的殿门,有沉闷的风扑上面孔,恍惚片刻,仿佛是许多年前,他还是威武将军颜渊独子,圣上的伴读,而她是凝紫城再普通不过的宫女,一贵一贱,别如云泥。
兰姨换了清简寡淡的装束,通身一袭藤青暗花瑞锦长衫,用的是好多年前就不时兴的瑞锦料子,发髻间的珠花也以银饰为主,描的是二十年前风行长安的八字眉,长眉入鬓,依稀可见当年气度。
颜子奇在后头望着她静静梳妆的样子,心下一酸,温言道:“玉兰,二十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美,跟我记忆中的样子都没有区别。”
兰姨轻轻点头,伸手折下一枝玉兰簪在鬓边,柔声道:“二十年前,颜大人曾执着玉兰跟奴婢说,瞿玉兰跟白玉兰是长安城最美的**。”她看着颜子奇,媚然一笑,“颜大人还说过,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都道玉兰真仙子,移回别院百花尘。”
颜子奇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快,勉强笑道:“我记得你一向喜欢焚香,今日怎么不焚了?”
兰姨的惊异亦只是死水微澜,她嫣然一嗤:“大人可听过事随时移,人随时异,况且奴婢还留了上好的雨前龙井给大人,所以不敢用香。
颜子奇一怔,细纹从生的脸上透着风雨侵蚀的沧桑,他苦笑道:“玉兰,枉你精明一世,却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他踱步过去,将几上的青花盖碗端起旋即放下,“人随时异,当年最喜欢的雨前龙井,算来也有十几年不沾唇了。”
一阵冷风卷过,兰姨的眸中不觉盈起一点儿寒意,她抬手端起几上的冷茶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玉兰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所以才会轻易就着了你的道。”颜子奇正要分辨,兰姨抑制不住先笑了起来,“可惜啊!当日高高在上的颜大人也有求到我的时候。”
颜子奇见她这般冷毒而笃定的笑容,蓦地想起一事,他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玉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程昱还好吗?”
兰姨原本雍容的脸顷刻间扭曲起来,她将手中的青花盖碗狠狠摔在地上,温热的液体尽数溅在百鸟朝凤毯上,偶尔有几滴落在地上,嘶嘶作响。阁中静谧异常,兰姨抚着心口,紧紧攥着腕上的一对儿镏金镯子,畅然道:“颜子奇,盛年盛时亦或今时今日,你狼心狗肺的本性都没有变过。”
颜子奇无暇顾及那杯喂了毒的雨前龙井,屏息凝神片刻,颜子奇凝视着兰姨几近疯狂的面容,淡淡道:“玉兰,爱你却碍于门第之别不能迎你入府,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侍卫瞿临,抑制不住跟你旧情复燃坏你名声,害你被逐出皇宫流落风尘,是我颜子奇此生最后悔的四件事。”他顿了顿,“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兰姨嗤嗤地笑着,声音仿佛夜枭般嘶哑低沉,贝齿狠狠咬在苍白的唇上:“不就是想让我放过程昱么?假惺惺的实在让人恶心。”她止住笑,厉声道,“孙妈妈,带程少爷来。”
程昱是被几个龟奴抬到蔷薇坊的,衣衫破得不堪入目,浑身上下连寸许长的好肉也找不出,血沫满身,皮开肉绽。程昱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整夜的鞭子下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兰姨抬眼示意龟奴将颜子奇挡在离程昱五步开外的地方,她缓缓笑道:“步步红莲,大人可曾听过?”颜子奇一怔,慌忙将目光移向程昱脚心,兰姨懂得地凝视着他,“大人放心,玉兰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只赏了他五个时辰鞭刑罢了。”
颜子奇望着她因为强烈的恨意而狰狞扭曲的脸,举起老拳狠狠砸在手边几上,痛心疾首道:“玉兰,你到底想怎么样?”
兰姨轻“嘘”一声,森森笑道“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一颦一笑,活色生香,这是大人曾对兰儿说过的话。”她张着自己素白的手掌,笑得前俯后仰,“如今这双手沾满鲜血,大人再细闻闻,可还有玉兰清香?”
颜子奇抚着胸口,眼神几近崩溃,兰姨瞥了颜子奇一眼,冷笑道:“要我放过他们也不难,瞿玉兰向来说一不二,并不似某些人那般言而无信。”神情骤然转暖,声音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十万两纹银。”
颜子奇望着兰姨略带风尘气的笑容,蓦地就生出了怜惜之情,他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凝视她片刻:“兰儿,瞿寒还好吗?”
兰姨倏然变色,厌恶地将颜子奇推开,紧紧地攥着胸口的锦衫,厉声道:“有钱就快拿,没钱就滚蛋,扯这些个做什么?”
颜子奇轻叹一声,似是了然于心,复又微笑道:“兰姨爽快,老夫也就不拖泥带水。”他转身朝外轻轻击掌,须臾间有小厮抬来几个箱子,颜子奇挥手示意打开,“不多不少,刚好十万两。”
兰姨脸上现出惊诧之色,却也不便发作,只颤颤地问:“一介穷儒哪来这么多银子?”
颜子奇也不理会,别过脸轻轻道:“纹银在此,兰姨是否该依约行事?”
片刻,兰姨徐徐笑出声来:“颜先生好气魄。”
颜子奇的眼底有潮潮的湿润,百花楼前夏侯允早备好两张温玉折枝梅花长春凳,他回身又望了百花楼一眼,向夏侯允道:“今日多亏了你,潇湘书院人多眼杂,还得麻烦你带他们回府调养。”
夏侯允神色恭谨,拱手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何必说这样客气的话。”
颜子奇轻轻点了点头,眼中尽是赞许之色,“璃儿交给你,为师很放心。”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夏侯允,他忽然想到瞿寒,“允儿,你先带他们回去,为师还有些私事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