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凝漪静静地数着百花阁里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悠长,似乎总有演不完的逢场作戏,望不尽的云雨巫山,身体的疼痛一层层地掩盖着。几乎每天都有花女用泪水掩着身体死去,又有更多的年轻的女孩儿被买进来,百花楼的琼楼玉宇下埋着无数幽魂,午夜的歌声里还依稀听得到呜咽的声音。
萧凝漪蜷缩在床角,就着昏暗的油灯,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个男人,她嘴角咧了咧,想笑却笑不出来,只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爷儿,今儿我实在是累了,笑得不好看还请爷担待着。”
荀景黎一怔,随即在离床一丈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声音亦沾染了些许伤感:“凝漪,你怎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萧凝漪一惊,迅速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袒露的身体上,身体瑟瑟发抖,哭喊道:“你走,马上离开我这。”
荀景黎略微敛了敛神色,上前掀掉萧凝漪盖在身上的被子,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按在铜镜前,冷笑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跟魔鬼夜叉毫无二致。”
萧凝漪停止了挣扎,静静地看着铜镜中那个形容枯槁,发髻凌乱的女人,哪里还有半分秦淮名妓的影子。她缓缓站起身来,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指着,声音如夜枭般嘶哑低沉,“你是第一个拥有它们的男人,我天真地以为也会是唯一,是你亲手粉碎了我的梦,将我推向地狱。”
荀景黎负手而立,月光透过窗纱,在他的肩头洒下一片清冷,他冷冷说道:“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唯一。”
萧凝漪干脆地笑了一声,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冷道:“高攀皇子,确实是我痴心妄想了,我后悔遇见你,后悔为你破了身,后悔来找你,更后悔让自己陷入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荀景黎回过身来,轻蔑地瞧了她一眼,冷冷道:“若都如你这般自怨自艾,珞璃便不会有今日的辉煌,百花会花王,诗友会执事,这在长安城的风尘史上怕是绝无仅有吧?”
萧凝漪默默片刻,冷笑道:“她是高贵的凤凰,我是低贱的虫豸,殿下以为能够相提并论吗?”
荀景黎扬起嘴唇讥笑道:“若是你真这般自轻自贱,那就权当我今天是白来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东山再起?”
萧凝漪的眼中精光一闪,诚恳地望着荀景黎道:“萧凝漪已是残缺破败之身,还有什么是不敢的,殿下尽管说就是。”
荀景黎终于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神色,缓缓伸出手扶起萧凝漪,颔首道:“我已经跟兰姨说过了,这断时间你就不要再接客了,安心休养,总有你的出头之日。”
荀景黎见萧凝漪神色还有些恍惚,扬起下颚,漠然道:“我言尽于此,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萧凝漪望着荀景黎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向着一旁的屏风低声道:“杜鹃,出来吧,这几日多亏你代我接客,实在是苦了你了。”
杜鹃抬了抬疲惫的双眼,勉强笑道:“能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福分,不敢说苦。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主子既然爱慕荀公子,又何苦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低贱的样子,难道不怕他看轻你吗?”
萧凝漪抚了抚杜鹃额前散落的头发,冷笑道:“我不自轻自贱,他又何尝高看过我一眼?在百花阁的这段时间我算是想清楚了,比之男人的喜怒无常,恩情似流水,还是名利地位来的更可靠些,我要靠自己的努力从这里堂堂正正走回去。”
杜鹃望着萧凝漪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腊梅从百花阁的欢笑声中脱身出来,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向着雪鸢使了个眼色,雪鸢会意,借故将送她的两个龟奴支开。腊梅踏着沉沉月色,独自一人走进了蔷薇所住的舞乐坊。
腊梅进去的时候,蔷薇正在灯下绣一方浅蓝色花锦手帕,上面绣的是并蒂莲花的图案,针脚细密,色彩相宜。
腊梅假装没瞧见,讶异道:“兰姨今儿还说妹妹卧床不起呢,怎么才一天的时间,竟又有这样好的精神了?”
蔷薇忙将手帕收到线盒里,让一旁伺候着的婢女端走,笑道:“姐姐还取笑我呢!那些不过是我自己的拖赖之词罢了,姐姐也当真了么?”
腊梅笑着看她:“你从不在名分富贵上留心,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是你现在已是百花楼的大花吟,舞乐坊的新主人,何必还这般投鼠忌器?”
蔷薇挽着腊梅的手坐下,笑道:“花吟不过是个虚衔儿罢了,早晚还是要还给萧凝漪的,我又何必太认真,将自己陷了进去,最后落得跟凤仙一样的结局。”
说起这个来,腊梅亦是叹气:“凤仙要不是不安分,企图取萧凝漪而代之,兰姨又怎会对她痛下杀手,假借避孕的名义,连孙妈妈都骗了过去。断红散原是秘制毒药,只消一点便可使人毙命,谁能救得?我那日的话,不过是诈一诈兰姨罢了。”
蔷薇抿着嘴笑道:“正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我才更应该小心,就当是做几个月的美梦吧。”
如是,两个人有说笑了会儿,直到子时方才离开。荀景宸亦是堪堪赶上子时的宫禁,珞璃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拖着疲惫的身子,由莺儿跟燕儿缓缓扶回蒹葭楼。
珞璃脸色在殿门阖上的一瞬间变得十分难堪,表情也十分痛苦的样子,不等莺儿反应过来,珞璃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燕儿惊得魂儿都快掉了,急得直顿足,“楼主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
珞璃横了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你这一喊,整个百花楼都知道了。”
莺儿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燕儿的衣袖道:“你先别急,快去将清河大夫留下的药丸拿来给楼主服下才是正经。”见珞璃憔悴不堪的样子,莺儿也不免有些心疼,“楼主为了提神,吃下那么重的补药,又用人参补气,只怕身子会吃不消道。”
珞璃望着天际欲盈还未的月亮,叹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有气力参加百花会?若是没有这个花王的名头,我只怕又要任人肆意践踏了。莺儿,我实在是怕极了。”
莺儿将珞璃颤抖的肩搂在怀里,柔声道:“楼主放心,想要害我们的人现在已经被关在百花阁里了,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
窗外有细碎的雪珠飘落,这是天佑十六年的冬天,长安城下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成团成簇的雪花在浓墨黑暗里弥漫着,地上的积雪深达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