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又一次僵住了。
但这次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讶。
没错,惊讶。
——从前的寰舒玉又怎会这样对她笑?三分温婉,三分大方,三分同情,还有一分居然是……友善。
莫非真是死而复生,丢失了以前的记忆,所以连心性也转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赵氏问,小心翼翼地抽出手。
“不记得了。”寰舒玉浅笑着回答。
“那你真的不是鬼?”
“不是。”依然是盈盈浅笑。
面对寰舒玉真挚无害的笑颜,赵氏心中虽说还有恐惧,却已是减了几分。
之后,寰舒玉经由一位婆子指引介绍,认识了这一家子。紧随其后的是这一家子的质疑和询问,死人复活这种事哪能让人不惊奇?但寰舒玉自己都说不清,只推说全不记得。众人得不到答案,虽不甘心,却也无法。终于,寰舒玉能离开了。一走出厅堂,她就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换个身份可真麻烦,恐怕今后要面对的事情还会更多呢。
“三妹死而复生,福大命大,合着该笑,怎么反而唉声叹气?”身后一个柔软清丽的声音响起。
寰舒玉一回头,看见了寰家二小姐寰佩雪。
她应该叫姐姐。
但她对这二字陌生得很,不习惯,一时间叫不出。“没事,”她回答,“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未免心中烦躁。”
“我倒觉得这是好事。”寰佩雪说,眸子里星光闪现,深幽明亮。说罢,她握了一下寰舒玉的手,似是不经意的举动,却隐约透露出细腻的关怀。
寰舒玉的手却微微发僵,几乎下意识地想要闪躲——毕竟此时的寰佩雪在她眼里还是陌生人,正常人面对陌生人时的亲昵时都会有这种反应。
不过她忍住了,总不能驳了对方的好意,她笑着说:“但愿。”
抬眼看向寰佩雪,瞧见对方眼底淡淡笑意,她忽然意识到,从此……她就是寰家人了。
这是她的家,面前站着的是她的姐姐。这个家的一切从此都与她息息相关,喜怒哀乐都有她一份,她流着寰家的血,生死都将是寰家的人,她将与这个家共荣辱,同患难。
如同十多年前,她还是父亲的女儿、是茹姐姐的妹妹时一样。
月光洒满庭院,宛如一袭柔软美梦,触动她内心深处最遥远的情思。
这些年来她自以为忘记了那个家,可是如今忽然成了寰家人,她才惊觉,其实她多么希望这个家不姓“寰”,而姓“影”。
影,是她的姓,她叫影芝,春娘不过是她的艺名。可惜,知道春娘的人多,知道影芝的人却屈指可数。而且,只怕现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位也已经不记得她了。
“三小姐。”丫鬟小仙在旁边唤道。
寰舒玉回过神来,看到寰佩雪正蹒跚离去,一个丫鬟始终搀扶着她。看着她的背影,眼见她走路一瘸一拐,姿势诡异别扭,寰舒玉不由惊诧——这寰佩雪竟是个残废。
这晚,寰舒玉早早就躺下了。
可是她睡不着。
回忆困扰着她,纠缠着她,不肯放她入梦。
她又看到了那个梳着双平髻、穿浅绿糯裙的小女孩在她面前旋转,脆笑,喊她“妹妹”,给她拿蒸糕吃,往她头上插海棠花。而她,却只会笨拙地拽着“茹姐姐”的袖子,嚷着“还要还要”。那时候她三岁,茹姐姐五岁。茹姐姐常常说她是笨蛋,她不太懂笨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小小的心里,却认定了被茹姐姐这样叫是一种快乐。于是她便傻乎乎地笑,反反复复说着自己是笨蛋,直到茹姐姐捧着肚子大笑。
后来,她渐渐学会反骂茹姐姐是“笨蛋”,也学会了把好吃的分给茹姐姐,茹姐姐哭了还会陪着一起落泪。然而好景不长,三岁半时,她便和她的生母一起被赶出了影家。
最初那段日子,她总是在哭泣中醒来,嚷着:“我要姐姐,我要茹姐姐……”
她的生母,那个驯良的女子只会呜咽着把她搂紧,再搂紧。
终于有一天,小小的她明白,她,怕是再也见不到茹姐姐了。
……
前有春娘从良,后有寰家闹鬼,这两日的胤城不是一般的热闹,两个话题被人们翻来覆去咀嚼,说书的更是反复变着花样,把两件事渲染得越发玄乎离谱。更有说书者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寰舒玉进入春园一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就像亲眼见到似的,就连亲历此事的初云本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不过,发呆只是片刻,随即而来的感受是恐惧。
想到昨儿来的竟然是已经死了的寰舒玉,初云就忍不住后怕,百般开解自己,最后还是免不了面色惨白,把这事儿说给春娘听,指望着春娘能帮她分担一些恐惧。春娘胆子大,她作为春娘贴身丫鬟,对于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可是,春娘却只是“嗯”了一声,什么都不说。
初云原本以为一觉醒来,春娘就会恢复正常,可是一见春娘还是这副样子,她便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了。
她不懂,春娘到底是怎么了?
死了?
寰舒玉曾经这么问过,现在,她几乎也忍不住要这么问了。因为每次看见春娘的目光,她就会觉得浑身发冷,莫名其妙地想到两个字:死人。只有死人才会有这种目光,还是那种死不瞑目的死人。有时,她甚至觉得春娘比穿着寿衣的寰舒玉还要可怕。
另外,初云天真,她总觉得不论寰舒玉现在是人是鬼,寰舒玉毕竟死过,也许正因为这样,寰舒玉才能看出春娘不同于人的地方,所以才会有那么一问……呸呸呸,胡思乱想些什么?春娘怎么会是死人?
初云皱皱眉,打断念想,端起春娘刚刚洗漱时用过的盆子去倒水,回来时,瞧见春娘正用死人会有的眼神看着她,她心中一惊,险些把盆子摔在地上。与此同时,那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再次冒出来:死了?
她慌忙低下头,避开春娘的目光,忽而忍不住问道:“春娘,你莫非真是在等柳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