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站稳的那一刻,纱笠被寰舒玉摘下。
片刻的错愕。
随即听见寰舒玉说:“我们又见面了。”
春娘皱皱眉,看着面前女子,恍惚忆起,在她最初成为春娘的那一天,这个女子曾经去找过她。那时她心如死灰,不曾把注意力放在此女身上,但对方超凡脱俗的气质以及说话时的语气却给她留下了印象。若不是这样,她还真认不出对方。
“你是谁?”春娘冷冷发问。她其实并不关心对方是谁,只是,对方看着她时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让她觉得,她有必要了解一下对方。
寰舒玉不答反问:“你又是谁?”语气坚硬,如同质问。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寰舒玉无法淡定。原本属于她的身体,此时住着的是个她一无所知的灵魂。不,不是一无所知,至少她能肯定一点,那就是对方是个小偷。偷了她的身体、地位以及那许多私房钱。
她直勾勾地看着春娘,黑眸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偷的鄙夷与不满。就在这瞬间,对方身上那股淡淡橘香飘了过来,她不由得心头一颤,没来由地想起了铭阳城内的烹妻宰妾事件,据说那些被杀女子俱是与陈皮同煮,加盐调味从而制成美味人肉的。那些守着柴火的人,都闻到了煮肉的过程中飘出来的陈皮的清香。陈皮,橘皮阴干而成,莫不是同属一家。
此时,春娘亦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刹那间,两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对方身上的无形却强大的压力。只是,这压力一个是有心,一个却是无心。寰舒玉是故意挑衅,同她那天穿着寿衣跑进春园时的目的一样,当然,她没有去想挑衅的后果会如何;春娘则是无意有所表示,她只是任由骨子里的冰冷显示在脸上罢了。
这份冰冷,就连目睹春娘进来却一声不吭的寰冷山都注意到了。
最初,寰冷山把脸扭开,不想多看春娘一眼,同时心里也奇怪,自家妹子怎么会把春娘拉进来,难道寰舒玉认识春娘?要是这样,寰舒玉是不是也知道他和春娘之间的过往?
生怕寰舒玉拿他开涮,他索性假装没看到春娘进来,急忙把目光放到正在对弈的两个男子及大棋盘之上。
然而,他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两人的对话。
真是奇怪,明明互相不认识,为何寰舒玉会说出“我们又见面了”这样的话?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寰冷山忍不住看了两人一眼,这一眼,便让他感受到了来自春娘身上的那种漠然的冰冷。
这让他禁不住愣了一下。
在他记忆中,春娘给他的感觉始终是温暖、和煦的,让人联想到春日里暖风扑面,即便他出于某种原因而讨厌春娘,却还是不能否认春娘的个人魅力。尤其是春娘的笑,当她笑起来时,即便是男装,亦能让人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快活,让人难以不喜欢。
可是,现在的春娘却让人联想到寒冬腊月的三尺冻冰。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疑惑,寰冷山忍不住多看了春娘一眼。
寰舒玉笑吟吟地开口:“二哥,人家貌似不认识你,你再怎么双目含情也是没用嘛。”
寰冷山顿时拉下脸,瞪向寰舒玉。这个妹子怎么什么话都说?寰舒玉却笑得仿佛吃了蜜糖。
春娘听了寰舒玉的话,淡淡地瞥了寰冷山一眼,眸子里波澜不惊,倒真似不认识他。而且,她的目光都没有为他停留。
这是在表明,她真的不认识他么?寰冷山在心底冷哼,倒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脸再次扭开,不再去看春娘。既是装作不认识他,也罢,就当互不相识吧。他寰冷山求之不得。只是蓦地想起当日那个谈笑风生、潇洒自若的冤弟,心头竟也一颤,继而有怒气滋生并扩散,对面前春娘越发多了一丝不满。
骗取他的感情在先,坦露身份在后,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可原谅。何况她是什么身份?他如何能坦然与她结交?不能怪他冷酷无情,只怪她当日不该有心欺瞒,以至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一阵叫好声响起,原来是台上对弈的两名男子中,一直处于下风的一方在落下一子后,刹那间峰回路转,起死回生。
寰舒玉和春娘的目光也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然而就在这刹那,寰舒玉注意到春娘的眼皮跳了一下。
不是寻常的眨眼,是真的跳了,就像发生了痉挛,不由自主地抽搐似的。
随后,春娘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眸子眨也不眨,神情肃然中蕴含冰冷、痛苦、恐惧以及……仇恨。
顺着春娘的视线,寰舒玉看到了正低头执棋的白衣男子。战局已经大为扭转,白衣男子原本一直稳居胜利者的位置,此时却腹背受敌,险象环生。而他的对手,那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男子却是稳操胜券,胜利在望。然而一盘棋局不到最后,就无法判断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下棋的两人原本只是耗了六分心思在棋局上,此时却都不自觉地投入了十分。
两人俱是风度翩翩、俊逸非凡,一个面如冠玉、风姿清秀、温润如玉,一袭白衣衬得他仿若谪仙下凡;一个轮廓刚毅、眼似秋叶、翩然韵致,一丝邪魅俊冷之气悄然流露。
然而此时,两人俱是微微低头,在春娘和寰舒玉的角度,只能看得到月白衫男子的背影,而白衣男子则只能看得到侧脸。然而,只是侧脸就能让春娘神色突变,这个白衣男子究竟是谁?春娘又究竟是谁?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寰舒玉正琢磨着,忽听得有人嚷道:“咦,那不是春娘么?”
这一嚷,有那沉迷棋局的并不曾听到,然而听得到的却也不是少数,顿时,那些人都拿眼看了过来。
男人,女人,凡是听过春娘名头的都要看一眼。
一时间,棋馆内原本因为棋局紧张而屏息凝视、静寂不已的人群,忽然间喧腾起来了。
“春娘怎么来了?”
“我可听说春娘疯了,端王妃就要把她赶出春园……”
“果然是春娘,一见之下便觉惊为天人,尤其是她的笑……”
“春姐儿爱笑,秋姐儿爱跳,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你们两个胡说什么?春娘哪里笑了?”
其中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声音颇为引人注意:“我说,到底哪个是春娘?”
这时人们才明白,他们议论的不是同一个人。
一个面露笑意,容颜如花般温暖绽放;而另一个,却是面目冷漠,容颜似水般寂静寒凉。但,一个妖娆可人,举手投足间风韵绝代;一个绝色冷艳,声色不动间自可见迷人芳华。有人在心中默默比较,奈何两相比较之下,倒也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正在对弈的白衣男子受了周围气氛的感染,也不觉顺着众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寰舒玉注意到,当白衣男子看过来时,春娘一直紧绷着的面孔顿时放松下来,一丝淡淡的嘲弄之色浮现在春娘眼底,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勾,仿似在嘲笑。
应是她认错了人,寰舒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