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云想了想道:“我没听说他的名字,也许……”她微微皱眉,“也许他已经死了。铭阳城内那么乱,听说那个叫张耀的率兵投降之前,杀了很多将领呢。据说那些将领都曾做出烹妻宰妾之事,有那过分的竟杀光府中所有女子,因此惹张耀等人恼怒,才愤而反抗,董颂大概也……”
“我知道。”春娘冷冷地打断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董颂曾做过什么。这一瞬,她的眼底又一次闪过仇恨之光。
初云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错愕,竟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了。
春娘也不再问。
藤苕木椅正把暖流源源不断地送至她体内,加之沐浴在阳光中,她终于不再感觉寒冷。她抬起右手,握了握,发觉指尖都开始发热。忽然想起之前在指缝里看到的猴毛,她忍不住高举右手,迎着阳光放在眼前,心中暗忖:清清白白的指缝里,究竟是怎么让她看到猴毛的?人一旦疯了,当真可笑。
初云却吓得脸色一白,担心她的疯病又要发作。“春娘?”她试探着呼唤。
春娘偏头看她,竟冲她一笑,“放心,我没发疯。”笑容浅淡,眼底蕴含一丝苦涩。
可她毕竟笑了。
——疯过一次,反倒比死过一次更让她感觉如获新生。
前些日子,她犹如行尸走肉,任由仇恨与冰冷将自己身心主宰,整个人仿佛失掉了灵魂,心底有根弦一直紧绷。所以她疯了,所以她才会因为一个噩梦而跌入神志恍惚的谷底。现在,她需要好好调整自己,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目标达成之前,她不能纵容自己变成废人。
那场疯,对于她来说,仿佛睡了一场大觉,一觉醒来,不但让她的紧张情绪得到了舒缓,还让她忽然间透彻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锁紧自己、虽生犹死的她了。活着的人自有活着的命,而她,自然要做活人,不是死人。
“春娘,要不……我去特意打听一下这个董颂?”初云小心问道,不希望再说错话。她最近变得越来越谨慎了,就像回到了最初进入四季阁的时候。那时候,她不敢大声说话,总是唯唯诺诺,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承担无法承受的后果。亏得春娘待她好,不知不觉间,便跟着春娘学了一身的泼辣与胆大。然而,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本事,一旦春娘发生改变,一旦她发觉自己没了依靠,她就逐渐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孩子,春娘给她穿上了一身漂亮衣服,如今这身衣服被悄然扒掉,她便觉得茫然无措了。
春娘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说:“不,不需要。”
初云点头,略微思忖后,她说道:“现在胤城上下都疯了,不只是因为昭王要当皇帝,还因为大家都在骂骆将军……”她不确定下面的话会不会让春娘受到刺激,于是便顿了顿。
“骂他什么?”春娘却显露了兴趣。
“残暴狠戾、冷酷无情。”
“他在铭阳到底做了些什么?”
“但凡大户人家都被搜刮一空,除了皇宫是他不敢碰的,别的地方他都敢动。他还纵容士兵奸/淫女子,欺辱百姓。铭阳城已经不再是铭阳城了。饿死者据说数以万计,加之后期瘟疫爆发,光是百姓就死了两三万人。城里焚烧尸体的地方已经堆骨成山。之前有杜勐带头烹妻宰妾之事,现在有骆川大军肆意妄为,这铭阳城简直成了人间地狱。”说到这里,初云觉得喉头发紧,声音开始发颤,“恐怕人间地狱都没有这么可怕。”
是的,地狱都没有这么可怕。人们只知惧怕地狱,却不知他们生存的人间远比地狱还要可怕。
“你也觉得骆川残暴冷血么?”春娘悠悠问道。
初云摇摇头,“如果事实为真,那他倒也的确残酷。”她据实回答,虽说她曾因为帮骆川辩护而和离柯翻脸,但她却是不认识且不了解骆川的,她当日的辩护只是因为她气愤离柯的那番说辞罢了。“而且我以前也听人这么说过他。只是那时人们的反应没有这么过激罢了。”
“那是因为他如今动的是王城。”天子脚下,他居然仍是如此胆大妄为,这不是欺君犯上么?只是,倘若非要计较这欺君犯上之罪,借着清君侧的名义困住皇都铭阳,难道不是欺君犯上?昭王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不也是欺君犯上?
“既是奉了昭王的命令去清君侧,骆川自然要清得彻底一些。”春娘补充。清君侧,清君侧,这名义不过就是一张遮羞布。昭王要夺皇位,谁人不知?皇帝非要和昭王一决高下,引来如今后果也是在意料之中。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铭阳落得如此下场,自是不足为奇。只是,骆川如此肆意张狂,倒更像是对不顺从昭王者弄了一个下马威。
而今昭王终于得到了那一纸罪己诏,可说是如愿以偿。但这诏书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制造了另一张遮羞布罢了。
初云忽然皱眉说道:“这个骆川倒也奇怪得很,他前番纵容手下胡为,后面却又广开城门,运粮给百姓,还派人沿街收尸,送去焚烧。另外,他还派人安抚城内百姓,投降的将士们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因为错过了春耕期,他还以朝廷名义发给每个农户一些救济钱。不过几日,铭阳就恢复了生机,茶楼营业了,酒肆也开门了,就连妓/院都开始有客人了。”
春娘眼皮微阖,显得有些疲倦,她以左手撑头,淡淡说道:“铭阳已经换了主子,主子难道要坐视自己的子民饿死?”
初云听了恍然大悟。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春娘。原本还担心说这些事会让春娘受到刺激,没想到春娘竟表现得如此淡定,且于淡定中流露出心境的透彻,以及对世事的洞明,理智又冷静的分析让初云钦佩不已。
此时的太阳悄悄隐到了云层后面,春娘抬头看了看天,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忽然暗下来的缘故,这一刻,春娘的面庞在初云眼中显得格外清晰,于是春娘的美便也格外清晰了。
连初云都看得微微发怔。
怔愣的功夫,春娘站了起来,紧了紧紫色貂裘冬袄,眼皮抬起,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那个亭角怎么断了?”
她早就注意到那个断裂的亭角了。姬雅红泥塑成的亭角的断面,就像一面镜子,阳光照耀其上时,反光太刺眼,她不可能注意不到。
初云愣了一下,“春娘,你忘记了?”不等春娘回答,她一脸的恍然大悟,春娘疯了,以前的事情可能不记得了,另外,她以前不是也问过奇怪的问题么?没准从她变得奇怪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疯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初云道。
“那就回屋慢慢说。”春娘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