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夫人走后,寰舒玉端起碗筷,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形象要紧,填饱肚子更要紧。
吃得正酣时,小仙掀帘进来,对她说:“二公子来了。”
寰舒玉翻了个白眼,还让不让她吃饭了?看望病人都要这么火急火燎吗?
筷子也不放下,把手一扬,含混说道:“让他进来。”
“这……”这样好吗?香闺内室,男子怎能轻易进得?
“我久病方醒,见不得风,他不进来,就请他走。”以病体为借口,便也教旁人说不得什么。这深宅大院中的日子就是不好过,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想来四季阁虽是腌臜之地,但却让她感觉自在放松,无半分拘束。这番思虑,倒让她有些怀念以前在四季阁的日子了。
忽然想起在镜中看了十几年的那张熟悉面孔,如今早已属于别人,连春园也一同成了她人之所,不免心生感慨,叹世事诡谲,人生无常。
但更让她心思百转的却是另一张面孔。
每每忆起春园,忆起往日之事,这张面孔便会趁虚而入,任她如何努力都是摆脱不掉。春园是她的,亦是他的。春园在,他在。如今春园远离她的人生,藏于记忆之中,他亦一同被深藏,但是,每当记忆被翻覆,被搅动,他总是第一时间浮出来,惹她轻蹙黛眉。
真是厚脸皮,她想,但厚脸皮的难道不正是她自己吗?
生气,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把筷子捏紧,恨恨埋怨:好端端的吃着饭,胡思乱想些什么?
忽而摇头浅笑,笑自己放不开,笑自己不够通透。该忘的自然会忘,不过需要些时日,何必过于计较?
恰在这时,寰冷山进来了,照旧冷着一张脸,不像是来看望病人,倒像是来审讯犯人。
寰舒玉瞥了他一眼,仍去夹菜,边吃边说:“二哥来得这么快,倒教我受宠若惊了,只是,看望病人难道不该面露笑颜?二哥这副样子真是叫我害怕呢。”
她这么一说,寰冷山非但不肯一露笑颜,反而浓眉微蹙,眸光微敛,面上似有嗔怒之色,“哪里学来的这副轻佻语气?”
得,开口就是责骂,好像不如此就不能显露他兄长的威严似的。他难道不知,他往那里一站就足以使人望而生畏么?
“我是病人。”寰舒玉忍不住强调。
“没见过你这么好胃口的病人。”光是一进屋看见她那副吃相就已经让他心生气恼了。女子就该坐有坐相,吃有吃相,怎能像她这样大口夹菜、大口吞咽?
“我饿了两天两夜。”寰舒玉再次强调。
“三天三夜也饿不死你。”
寰舒玉鼻孔险些冒烟,“二哥,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来看我的,是来气我的,嫌我没死成,还要送我去见一回阎王是不是?”
寰冷山的语气这才缓和些,“算了,你先吃。”在靠窗的那张宽椅上坐下,一只手搭在桌沿,烛火辉映着他的眼眸,越发衬得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全身上下最为迷人的地方除了那对眉毛,便是这双眼睛。认识他之前,寰舒玉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神的眼睛,直逼人心,动人心魂,就连那天上星辰的光芒亦比之不及。使人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可惜,偏偏这寰冷山心思愚钝,纵有一副上好皮囊,加之一身本事,却仍是榆木疙瘩一个,不解风情,亦不懂人情。
她做男子打扮时,他尚且一口一个“冤弟”,叫得亲热,换了女儿装,艳光四射时,他反倒拂袖而去——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个男人做得出?
……
那日,她约他第二天中午到四季阁春园见面。准备让他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他一听之下,大为惊愕,问道:“何以要去那种地方?”语气间自是流露出对“那种地方”的不满。
她彼时尚不介意,只是笑着,神秘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仍是不愿,“见谁?不能换个地方见面?”
“此人是个怪人,非要去那春园才能见到。”
“我为何非要见他?”
“见了便知。”
她连哄带骗,最终促使他点头。
翌日中午,他到了四季阁,经由小厮引路进入春园。
一进屋,便见一个明眸璀璨、姿态妍丽、容颜绝美的女子朝他迎来,似笑非笑,眼波流转间,一个温柔细软的声音响起:“公子请坐。”
寰冷山却止步,眉头一皱,打量一番不见他冤弟,便欲转身退出。
她心中好笑,“公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何解?”
“踏错门槛,姑娘莫怪。”他沉声说,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已经迈出门槛。由始至终,他不曾多看她一眼。
“冷山兄……”她换了副嗓音,那是寰冷山熟悉的声音,“我这门槛岂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踏入、随便离开的?”
寰冷山猛然驻足回头,直视她,眸子闪耀逼人之光,“你……”一个字只说出半个,便开始无声打量。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她盈盈而笑,眸底闪耀一抹捉弄之色。
“你是冤弟?”他不能相信。
“我是冤弟,也是春娘。”
“春娘?”
“这春园的主子便是我。”她说。上前一步,想要唤他进屋。总不能一直站在门槛上说话吧?
“不可能。”他明明看出她是谁,却仍这样说,怒气已经开始在他面上显现,他的语气里也已流露恼怒。
她微微摇头,浅笑,“冷山兄,不妨进来说。”看出他要生气,她便不再打算捉弄他,而是要对他坦诚心迹。
然而,他却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是冤弟,请别这样叫我。”语气中竟流露鄙视之意。
鄙视她对他的欺骗行径?还是鄙视她青楼女子的身份?
她也不由得心中一恼,敛了笑意问道:“我是男子女子,真有那么重要?若是真心相知相惜,何必在乎身份?”
“你若以真诚待我,何不坦诚身份?”他字字相逼。
“我不是告诉过你?”秀眉扬起,她斜睨了他一眼,提醒他,“三个字,‘窦冤’。”
他听了微怔,忽然眼皮一跳,面颊肌肉颤动,眼里冒出火焰,“你这女子真是不知轻重!”
当日她向他自报姓名:三个字,窦冤。他还嘲笑她不识数,明明两个字偏偏说成三个字,原来竟是他愚钝,受了耍弄。
窦冤,窦娥冤,本是三字,却少了一个“娥”字,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是女子。
“究竟是我不知轻重,还是某人太过蠢笨?”她反唇相讥,她再不对,他的反应是不是也太过激?
想到前番两人言谈甚欢的场景,她忽而轻轻叹气,欲靠近他,哄得他心软。
因她不再扮男装,便不需用檀香来遮掩身上体香,所以浑身散发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于是,最为过分的一幕发生了。
——香气扑面而至时,他竟捏着鼻子,对她说:“姑娘请自重,若再近一步,我可不客气了。”言罢,甩袖愤愤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