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舒玉笑着调侃,“阎王爷大方,非但赐我还阳,还赏了我机智与聪慧。姐姐可不要妒忌。”
“哪能不妒忌?”寰倾雨也笑,“可惜妒忌无用,我总归没那胆子也去死一次。”
“姐姐必然不舍得去死,这灯花照着,蝴蝶枕枕着,夜来香气扑鼻,美梦连连,神仙也就如此罢了,着实令人歆羡啊。”说罢,把那蝴蝶枕抱于怀中,深深一嗅,只觉香气宜人醉人,心中欢喜,面上也不觉流露欣喜之色。她见过不少奇物妙物,眼界颇宽,却始终不改爱好新鲜的秉性,但凡遇见新鲜物什,总要不由自主喜欢,实足女儿家心态。但多半是三分热度,就像那藤苕木椅,一开始见了还当是好东西,屁股刚坐稳,就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但蝴蝶枕是乍见,必然喜欢。又嗅又贴面,厮磨片刻,猛然抬头,见寰倾雨正盯着她,一弯似蹙非蹙柳叶眉,一双似喜非喜深幽眸,分明流露出对她的欢喜之意。寰舒玉应该感觉开心,但被人这样盯着,她只会感觉怪怪的。
“姐姐,怎么了?”她问道。
寰倾雨仍是盯着她,一丝笑意自唇角漾开,“你刚刚这番天真模样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你。”
寰舒玉紧了蝴蝶枕在怀,“这就是不公之处了,你能想起小时候的我,我却不能想起小时候的你。”又嗅了嗅蝴蝶枕,忍不住问道,“姐姐,这蝴蝶枕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寰墨风可是说过,这蝴蝶枕不好弄。
寰倾雨垂下眉眼,浅浅一笑,并不答话。
见她笑得神秘,寰舒玉忍不住心思一动,“是……是姐夫送给你的吧?”好不容易喊出姐夫两字。不管人前人后,她都不习惯叫柳淳姐夫。奈何这姐夫,柳淳竟是当定了。
寰倾雨仍是浅笑不答。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寰舒玉很愿意当她是默认了。
柳淳……也该把心思放在妻子身上了吧?
若是寰舒玉知道柳淳此时正在春园,她就不会这么想了。
……
春园内,夏色正好,正是芬芳醉人时,又有暖阳斜照,暗香浮动,屋内疏影迷离。
柳淳脚踏暖阳而入,正逢初云端了果盘从内室出来。
眼见一个白衣身形于门口站立,沐浴在阳光之中,翩翩如谪仙人一般,初云竟看得微微发呆,“柳公子?”除了柳淳,没人可以不经通报就可闯入春娘房内。
“嗯。”柳淳应了一声。从阳光中走出,那般清冷面目,竟一下子让阳光跟着冷了三分。
他还是他,但春娘却不再是春娘了。
这样的两人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初云好奇,却更担心春娘会赶跑了眼前人儿。前番春娘要从良,柳公子却不出现,她还曾埋怨柳公子薄情,如今春娘指明要司空诩来赎,置柳淳于不闻不问,她对柳淳的埋怨便顿时减了一半。
此刻,柳淳终究还是出现了。那剩下的一半埋怨便也没了,反而开始觉得春娘亦有不该。
究竟谁更薄情?究竟谁……更对不住谁?这乱世红尘,烟花柳巷,又究竟有没有真情?
这答案,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她只知道,她非常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模样,有春娘在,初云便在,一切都在。而现在,一切都没了……空落落的春园,没了灵魂的春娘,没了依撑的初云。
“柳公子,容我去通报。”初云苦笑,毕竟不是从前了,换了从前,她自不用说这句话,因为柳淳来了,一向用不着通报。
“不必了。”柳淳淡淡说道,从她身边擦过,珠帘一掀,便径自进入内室。
他分明看到了她的苦笑,竟毫不在意。
初云越发苦笑,真想告诉柳淳今非昔比。然而她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低头走在柳淳后面,进了内室,在那张临窗长桌上把笔墨纸砚摆好,支起窗子,随后走到门外,悄然把门掩好。她不愿去看春娘,亦不愿去揣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愿这道门,不要那么快就被打开。
一扇花鸟图屏风将内室隔开两面,一面是方椅长桌陈列,阴凉处盆栽朝气蓬勃,窗半开,纱窗偎细风,飘然曳动;一面是绣床半垂纱,绣凳矮几靠窗立,玉瓷画瓶沐浴暖阳。
柳淳在这面,春娘在那面。
一屏之隔,他却不去跨过,而是一撩袍摆,在方椅上坐下,揽过袖口,执起画笔,欲去蘸墨,忽又让执笔之手停于半空,扭头向窗外,片刻神思恍惚;她在另一面,倚窗托腮而坐,袖口下滑,露出藕白小臂一截,同样看向窗外,神思迷离恍惚,竟似不曾察觉他的到来。
各怀心事的两人,共处一室,咫尺之近,却又远胜天涯。
一声叹息,手中之笔终没落在纸上,而是被他黯然搁置。那叹息掠过窗纱,飘然出窗,径往视线之中的凉亭而去。
凉亭原有八角,八角齐昂,恢弘之中自见雅致,然而如今只剩七角,那失掉的一角早已同往事一起掩埋,空留断口,似刀锋闪耀阳光。
据说端王妃原本是要把那一角补上的,可是春娘不准,明明工匠已经到了园里,硬是被她赶走,说是人死尚不能复活,何以亭角断裂就可以修复?不公平不公平!她便偏不修!
那死去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明和二十五年,十一月,四季阁新买女子一名,名长月,十七岁,姿色妍丽,天真质朴,但不苟言笑,性子刚烈。进来后被送入教养阁半月,不愿学一样本事,端王妃强令其出阁接客,她不从,霸王硬上弓后,她竟寻到春园,将丝带悬于亭上一角,上吊死了。
等到人们发现时,人已经死透,眼白上翻,舌头吐出半尺长,尸体随风晃晃悠悠,衣衫窸窣作响。
喊了精壮来,好把尸体取下,哪知人刚到,还没近身,尸体就砰然掉在了地上。
姬雅红泥、泥中栋梁塑成的亭角之一,竟就那样断了。
吓得一旁围观的姑娘们战战兢兢,急忙退出两丈远,非说那是鬼魂作祟,从此再无外人敢踏进此亭。
人是死在春娘院子里的,春娘便借口担心亡魂闹事,想要厚葬此女。端王妃却把眼睛一瞪,轻啐一口,“死都死了,还往她身上花什么钱?真要是有鬼,让她去找我!”端王妃吝啬,可见一斑。言罢,她便命人以草席裹尸,抬到乱葬岗草草埋葬了事。
这已是前年之事,如今亭上断角犹在,却已无几人能记得那女子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