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暗蒙蔽的视野让变形者愈发焦躁不安，杜宇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失去的手电筒，听着自己越来越高的音色失控一般地吐出一个接一个的单词，闭嘴的欲望强烈而无力，仿佛整个发声系统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直到一条突如其来的长长触手猛地绞住布谷鸟的脖子，掐断了那大概永无止境的抱怨，杜宇几乎有些感激那条绕在脖子上的滑腻肢节，如果它没有差点碾碎自己颈骨的话。
橡胶一般冷飕飕的长舌鞭子一般绞紧了小个子的脖子，随即猛地一收，如果杜宇没有及时松开抱住电缆线的四肢，大概已经被扯掉了脑袋。
重力与脖子上的拉力共同作用拉着变形者下坠。被挤压的喉咙发出不自然的“咯咯”声，杜宇能感觉到空气从耳边掠过，擦出“呼呼”的疾风声，然后突然，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变形者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匣子里，连手脚都没来得及放好就关上了盖子。这里的空间狭小而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的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杜宇急促地眨着不能视物的眼睛，只觉得脖子上的束缚收得更紧，不少细小的镊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拉扯着猎物的皮肉，仿佛无数张细细咀嚼的小牙齿。
“该死！”布谷鸟无声地咒骂着，奋力扭动身体。手臂拧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肌肉拧动，硬生生推动胫骨穿过皮肤。狭长的骨骼一侧被打磨得尖而薄，仿佛一柄细长的弯刀，在经络和肌纤维的带动下猛地割断那条长长的触手，同时，变形者的另一手已经摸索着，在空间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收缩手臂，一拳又快又狠地捶上包裹在甲壳内的搏动心脏，尖锐的指骨尖刀一般扎进包裹着心脏的薄膜，顺便把一枚**粘到了里面。
内部骤然受到重创，没有声带的变异大螃蟹抽搐一般摆动着口器摩擦出急促的“咔嚓咔嚓”碎响，像磕高了的瘾君子那样痉挛着摇摆身体。
杜宇在狭小的箱子里颠来倒去晃得差点把胃酸给吐出来，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了出去。凉爽干燥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掠过耳廓，没有翅膀的布谷鸟张开双臂，往男人大喊大叫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扑去——
两条手臂蛇一般死死缠上它们碰上的第一样东西，小个子的侧脸重重磕上男人别在后腰的手枪，颧骨撞得生疼。杜宇**一声，赶在男人一刀捅来前急急忙忙表明身份：“别动！是我！”
“杜宇？”叶霄去抽匕首的手停了下来，“我还以为你被吃掉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要像只寄生虫那样被螃蟹吃掉！这绝对是最逊的死法没有之一！”杜宇撇撇嘴，听见底下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破声，松了一口气，“快点快点，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叶霄喘了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把那小个子丢下去的冲动：“是啊是啊，请继续唧唧歪歪吧，这一点儿也不让人分心！”
“哦，拜托！”布谷鸟像只大型玩偶那样挂在男人身上，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我祖母的动作都比你麻利，如果我有一个祖母的话。”
每一个教官都有一个做得俯卧撑、下水能泅渡、上岸还能负重越野三十公里的老祖母，这简直是个经典励志故事。叶霄翻了翻眼皮：“我相信没有哪个祖母需要背着三百磅的肉攀爬垂直墙面！”
“嘿！我才没那么重——哦，操！”变形者的抗议才开了个头就急急刹了车。叶霄不禁有些惊讶，因为他很确定那句咒骂的对象不是自己——
锐器刺入支架、扎进水泥墙体，粗粝的摩擦音愈发急促，连那快速逼近的细碎口器声响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蟹螯开合间碰出锋利的金属音，杜宇尖叫着把可靠的队友抱得更紧：“我以为我搞定它了！”
“显然你没有，你激怒它了！”叶霄提高了音量，加快的手上的速度，手臂肌肉几乎绷到了疼痛的程度，“那些小弹珠还有多吗？随便丢点什么下去！”
“我刚往它心脏里塞了一颗**！”变形者低头瞪着冲脚下的一片漆黑，两脚胡乱踢蹬两下。柔软的运动鞋踹上了一个金属一般坚硬光滑的平面，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音。反作用力推得两人挂着的电缆晃悠起来，随之而来的锐器切开空气带起一阵劲风掠过裤脚，小个子尖叫着急速收缩腿骨盘起两条短腿：“它在我们下面！见鬼的这怎么可能——”
“闭嘴！”布谷鸟尖细的嗓子像一柄凿子不断敲打他的神经，叶霄终于忍无可忍，一边喝道，一边松开一手绕到背后有些粗暴地拨开小个子的脑袋握住枪柄。
觉察到男人拔枪的动作，杜宇本来就尖叫不已的危机意识瞬间又上了一个台阶：“我靠我靠！你要——”叶霄翻了个白眼，垂下枪口扣动扳机。艳丽的火焰接连绽放，又很快湮没在浓稠的黑暗之中。塞克麦特无往不利的大口径子弹重重撞上怪物的甲壳，敲出教堂钟声一般的沉重嗡鸣，弹起零星几朵火花，“干嘛啊啊啊——”下一秒，男人突然松手，把布谷鸟的尾音拖成了一串长长的尖叫。
叶霄借着电缆摇晃的钟摆运动速度下落，险险擦过螃蟹甲壳上尖锐的突刺，一下落进刚才击穿的一扇电梯滑门。
就地一滚缓和冲击力，叶霄站起身。终于能够脚踏实地的感觉太过美好，他只觉得连视线所及的红色警示灯都显得无比亲切。“喂，”用力扯小个子的后领，男人示意对方，“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
尖叫戛然而止。杜宇眨了眨眼睛，这才恍然大悟似地长长出了一声：“喔……”默默松开蛇一般缠在叶霄身上的手脚，变形者仿佛不经意一般往边上迈开三大步拉开距离，冷着脸扬起头，眼神不自在地四下乱飘，“好吧，我得承认没有一个老祖母会玩这个。”沉默几秒，杜宇小声嘟囔。
眉梢微挑，叶霄耸耸肩，收起手枪：“谢谢夸奖。”
杜宇翻了翻眼皮，张嘴正打算反驳，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颤抖起来。一块一块金属地板相互推搡着，像受到惊吓似地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剧烈的晃动如海浪一般一波跟着一波，摇得变形者失了平衡，像只刚破壳的雏鸟那样狼狈地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叶霄立即伏低重心，好在这场小型地震中保持平衡。抬头看着细细的龟裂纹蔓藤一样争先恐后地爬上墙壁，他在夹杂着石灰粉扑簌簌地落下的细雨中打了个喷嚏，长叹一口气，垮下肩膀：“求你告诉我这是正常现象？”
“我也希望是。”小个子瘪了瘪嘴，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像只即将沉没的海船上的小老鼠，拔腿就跑。
“喂！”叶霄连忙跟上，“下次开跑前能先叫我一声吗？”毫不费力地追上那只没心没肺的布谷鸟，他不快地抱怨。
“在整个实验室断电、防护罩下线、岩浆漫上来给我们泡个热水澡之前，我们还剩下大概十五分钟多几秒的时间跳进逃生舱，”杜宇不耐烦地说，语速和那两条小短腿迅速摆动的频率不相上下，几乎把词句挤压成一段快速播放的录音带那样的尖锐杂音，“所以，不，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叫你跟上来。而且我以为你有足够的智商在看到我跑路的时候自己跟上来。”
叶霄眨了眨眼睛，明智地决定就这一点保持沉默。就算记忆中他们之间相处时间并不长，叶霄也能感觉到这只布谷鸟有多喜欢从智商角度俯瞰自己，鉴于之前从来没有人把自己归于讨人嫌的那一类，他不由得暗自将之归结于变形者自身生理身高不足带来的补偿心理。
两个人的脚步在两侧墙壁之间来回碰撞，弹出急促的空洞回响。身后的影子被拖得老长，宛若紧紧粘着脚跟的高脚鬼。
叶霄已经不记得他们跑过了多少条走廊、穿过了多少个房间，让人惊讶的是这一路上居然没有什么怪物来找他们的麻烦，不过也很可能是他们跑的太快。他记得一只明艳如彩虹的圆眼睛贴在一扇玻璃窗上，但是那只体型硕大的半人动物只是甩了甩尾巴就爬回阴影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一切都很顺利，照这样下去，叶霄相信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逃出去，直到——
“咔哒”一声，他一脚踏上了一个圆圆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还不等男人低头看看自己到底踩碎了什么，低沉的呼噜声响起，仿佛即将爆发的火山，“隆隆”作响，翻滚着怒气。叶霄眼睁睁地看着盘踞在一侧的阴影开始隆起，仿佛一座迅速拔高的山峰。轻纱似的影子再也遮不住它逐渐膨胀的体型，一旁的小个子尖锐地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叶霄反手握住了塞克麦特，两眼死死盯住了那片阴影，眼看着一只怪物就要出现——
“吧唧”一声，影子里钻出一只软趴趴的大脑袋。
它圆滚滚的模样像只大皮球，有一个卡通人物似的肉呼呼的大鼻子，糯米团子似的浅色外皮泛着滑腻的光泽，在红色的警示灯映衬下显得格外粉嫩。它咂吧咂吧大大的嘴巴，两只细细的小眼睛安静地盯着眼前一高一矮的两人，蠢萌蠢萌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算得上可爱的无辜神气。不管怎么说，比起之前那些一见面就张牙舞爪扑上来的怪物，这家伙一抖一抖软乎乎的模样看起来已经够讨人喜欢的了。
叶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开手里的塞克麦特，举起一手安慰浑身炸毛的小个子：“呃，我觉得它看起来挺无害的。”他说着，走上前蹲到那颗圆脑袋旁，伸出食指戳了戳它，颇有兴趣地看着它像颗大布丁似地颤颤巍巍抖动起来。
“喂，”杜宇翻了个白眼，两手抱臂不满地看着男人和那只小怪物玩得不亦乐乎，大有乐不思蜀的意思，“还记得我们在赶时间吗？”变形者不耐烦地催促道，嫌弃地瞥了一眼肥肥胖胖的圆球。
“当然当然。”叶霄举手作投降状，又戳了两下，好笑地看着那颗肥脑袋打哈欠似的慢悠悠地张开没牙的大嘴，“马上——”剩下的半句话被那颗“无害”的圆球生生吞下，字面意义上的。
“靠！”就在男人转头的刹那，大脑袋猛然挤压身子如出膛的炮弹般高高弹起，柔软的嘴巴大大张开一下将蹲在面前男人的脑袋吞了进去，杜宇咒骂一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二级战士像个磕高了的瘾君子那样疯狂地摇头晃脑、以头抢地、两手扯着怪物光滑的外皮又撕又扒，徒劳地试图把那个牢牢套在头上的怪物给甩下来，本能地去掏背包的手刚伸出来就顿在了半空中——除非自己打算把叶霄的脑袋和那颗圆球球一起干掉，否则背包里剩下的东西恐怕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厚实的皮球捂住了叶霄的声音，男人在怪物的皮囊下发出小巴狗似的呜咽，哼哧哼哧的闷声听起来几乎都有些绝望。杜宇不耐烦地揉了揉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计算了一下他们还剩下多少时间，默默将两手探进口袋里，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猛地蹬地助跑——小个子像马戏团最灵巧的小猴子一般跃到男人身上，敏捷地避开了他紧张狂躁的攻击，迅速盘上男人的肩膀。两腿交缠扣紧他的脖子，探进裤袋的双拳高高举起。扣在十指上的指虎流窜过耀眼的电火花，一左一右双拳齐出狠狠砸上太阳穴的位置。
指虎深深轧进怪物肥厚的皮肉里，电流淌过，在它的外皮上炸得“噼啪”作响。怪物的惨叫声粘稠粗粝，紧紧含着猎物脖子的嘴巴不堪忍受似地张开，就像一朵膨胀的蘑菇伞盖。
叶霄的尖叫声从伞盖下漏出，他全身剧烈颤抖，像鱼钩上的锦鲤似地猛烈弹跳起来。杜宇急忙将两腿缠得更紧，拳头死死压在怪物脑袋两侧，好似一只紧紧吸附在船底的藤壶。
指虎戳盖下的表皮传来阵阵烤肉的香味，杜宇吸了吸鼻子，不合时宜地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饿了。怪物的颤抖愈发微弱，最后变成垂死挣扎性质的抽搐，随着最后一丝电流的消失偃旗息鼓。把食欲和口水一起咽回肚子里，变形者翻身从男人肩头跃下，冷眼看着对方高大的身躯摇晃几下，如同失去引线的木偶那般颓然倒地。怪物橡胶一样富有弹性的光华表皮在电流作用后变得僵硬绵软，变形者一把揪起那只烤得发脆流油的大皮球，用力一掀——
怪物嘴里牵出一捧丝线一般细若游丝的小触手，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有一部分已经沿着头盖骨的接缝，一根一根埋入了他的头皮里。叶霄两眼紧闭，一动不动，面色青白，如果不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杜宇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该死的！”杜宇恶狠狠地咒骂着踹了那只瘪瘪的大肉球一脚，暴躁地抓起肉球使劲拽着试图将那些触手给拔出来。
细细的触手绷得笔直，却意外地没有断裂的迹象，反倒是变形者自己绷成了一段斜线，两腿用力扒拉着地面，就好像童谣里拔萝卜的老农，甚至连叶霄的脑袋都被拉得微微抬起了头。
“哦，天……”杜宇痛苦地**一声丢开手里烤肥肉一般的尸体，带着几分泄愤的心理让叶霄的后脑勺“嘭”地一声敲在地上。就让这家伙自生自灭去吧！布谷鸟恨恨地想，我不管了！
两秒钟后，杜宇一面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语言恶狠狠地诅咒本尼迪克全家秃到天荒地老，一面趴到战士那颗形状优美的头颅边，以给妈妈拔白头发的仔细劲儿一根一根分离触手，然后一手按住男人的脑袋，另一手缠着细丝绕上两圈用力拉扯。
好在接触时间不长，触手扎的并不深。各个击破的方式比之前的蛮干有效得多。细细的纤维不情不愿地从头皮里脱离，带出丝丝暗红色血迹，湮没在男人浓密的黑发里。
手指被极具韧性的触手绞出道道凹线，杜宇揪出最后一根细线，甩了甩手，累得恨不得就这么趴在地上睡过去。用力眨眨酸痛的眼睛，杜宇做了个深呼吸，气势汹汹地撸起短短的袖子，正准备一鼓作气把这个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的男人给抽醒，却不料对方抢先一步睁开了眼睛。
蓝绿色的虹膜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收缩，眼球转动着，以战士的谨慎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四周环境，在眼前那双旧兮兮的小码运动鞋上停留几秒，抬头正对上一张明显不悦的陌生面孔，战斗本能立刻被对方些微的敌意唤醒，抢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应。
叶霄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杜宇脑中警铃顿时大作，只是还是迟了那么一点。
如果是直立格斗，变形者还可以凭着过人的敏捷拉开距离多支持一会儿；可是遇上地面动作，前任特工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地面套路以杀伤为主，打起来不好看，大部分比赛还会被判犯规，所以会的人极少。鉴于布谷鸟当年是以“和技术员比格斗，和外勤特工比电工”的方式来保证自己不会被当成次品处理掉，直接导致了自己什么都会，却什么都不精，格斗技巧只连皮带毛掌握了个大概，确定足够自保之后就丢到了一边。这样偏门的功夫布谷鸟自然没去仔细琢磨，毕竟实在打不过不是还能跑嘛。
而这个时候杜宇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真是太天真了：自己后退的步子只慢了那么半拍，便被对方的足刀击中脚踝。叶霄轻巧地撩起小个子的下盘，绞肉机一般将失去平衡的人卷了下来，顺势迅速缠身上去。
杜宇只觉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一股力道卷倒。两个人影纠缠到一起，杜宇面朝下重重磕在地上，粘了一脸的胚胎碎片和蛋壳，还没出拳就被叶霄结结实实压了个正着。布谷鸟登时大怒，反手去摸压在身下的背包。男人眉头微皱，赶在对方碰到拉链之前钳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腕。左手被制，脑子里的时钟滴滴答答尖叫着提醒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杜宇急躁地扬起右手，指骨刺出，化为一道银光，直奔男人好看的眼睛而去。
没想到叶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微微偏偏头，任凭那道弧光蹭着自己的眼角擦过，留下一道浅薄血色。男人左手下抄紧锁，沉气加上自己的体重，以泰山压顶之势用力猛地砸了下去。
杜宇意识到一个发育良好的成年男子体重足以将自己砸背过气去，怎奈手脚被身上这家伙锁得太死，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变形者只能猛吸一口气，控制肋骨并拢到一起，绷紧胸肌，硬抗下这一击。
重压实打实落到胸口，几乎小个子肺里的气全给挤了出去。杜宇被压得直翻白眼，还没缓过劲来就被人七手八脚锁死了四肢关节。
“你是谁？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熟悉的问题接二连三地砸了变形者一脸，叶霄眼睛微眯，不信任地盯着压在身下的小个子，面色冷峻。
哦，不……别又来了……杜宇望着男人刀锋一般阴冷的表情，抿起嘴唇，心中默默涌起一种生无可恋的无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