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好好的晚饭，被王春花搅合得索然无味。
两亩水田换旱地的事情，让李兰眉头紧锁，想不出来法子。
看娘这样，陈辉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把桌上的碗筷收好，拿到外边的水缸洗去了。
九十年代对环境的破坏，没有后世那么严重。屋外还可以听到欢快的蛙鸣声，洗好了碗，陈辉帮李兰打了盆洗脚水，然后进了里屋。
里屋这个一共十个平方左右的房间，就算是陈辉的卧室和书房了，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掉了漆皮的书桌，什么家具也没有。
书桌上堆放着一叠古旧泛黄的书籍，这些是他父亲给他留下来的唯一财产，都是些看相和堪舆的书。
一共五本——《陈氏注解》《柳庄注解》《藏经注解》《胎息决》和《鬼门十三针》。
听说，父亲以前的家也是城里的，但正因为这些书，陈辉的父亲在十多年前，就被红小兵们批斗，最后莫名的失踪了。
李兰没了依靠，也从城里回了娘家，不过这些书，不管怎么遭受批斗，但是她依旧舍不得烧了，她总相信陈辉的爸爸还活着，要是弄丢了这些，她对不起那个对他如此之好的男人。
陈辉打小没有父亲，这些书就成了他对于那个陌生父亲形象的寄托。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陈辉就开始翻看这些东西，对于里面的内容滚瓜烂熟。
他甚至还按照《胎息决》里的道家吐纳十二试，练过七八年的吸气吐气，有一次早上，甚至把同村的赵寡妇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不过即使能背，即使练了那么久的《胎息决》，看了那么久的相书。
除了身体还算不错，力气也大，遇上欺负自己的，都能打得过以外，陈辉也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大的用处。
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知道得再多，说不出来，又有什么用处？
再说，一个响水村，一共也就那么点人，又有几个愿意和他交流呢？
叹了口气，陈辉觉得自己有些无助。
按乡下的规矩，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外公临死前，给她娘两留下了两亩水田和这个房子，大舅妈早就已经眼红得不行。只是基于老爷子说一定要等陈辉长大了，才能另做打算，这两口子才一直按捺着没有动手。
眼看陈辉看着要满十八了，他们两口子哪里还能忍得住呢？
七亩天字号水田，李兰只要了两亩，房子也要了祖上的老屋，大舅家的两层小楼，他们娘俩进都没进去过，就这样，居然也不给自己个活路！
“爸，你要真活着，就来找我们吧。”
虽然不能说话，但是陈辉脑袋很灵光，心思也活，只是眼前，确实没了办法。
他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你要不在了，就保佑我们吧！”
不远处，村主任家正大声的放着电视，一大群闲了的庄稼汉们，拿着蒲扇坐在他家门前的大坪里看着最近播出的《新白娘子传奇》。
“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呢，春雨如酒，柳如烟呢……”
一个高亢的男声从窗外传了进来，陈辉有些心烦意乱，他习惯性的打开了相书，心里默念了起来，这是他经常用的方法，每次遇到事情心情不静，他总喜欢看一看这些书，这样他能感觉心静一些。
“眉短于目性情孤僻。眉骨棱高多有磨难。眉散浓低一生孤贫。眉毛中断兄弟离散。
眉毛逆生兄弟不和。眉不善眼孤单财败。眉交不分年岁难久。短促不足漂流孤独。”
陈辉细细的毯去了灰尘，打开了最上面那本的第一页。
八句小诗，每一句的边上都有一个手绘的眉型，然后再搭配着各种脸型，那字也不想是应刷的字体，像是一个书法很好的人，用毛笔小楷撰写的，上面甚至还有涂改的迹象。
陈辉猜测这应该就是他父亲的笔迹。
虽然都只是寥寥几笔，但是异常生动，那里面画的人物跃然纸上，完全像个活生生的人一般。
说到底，陈辉还只是个少年，少年心性，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有几分好奇心和求知欲。
相书并不枯燥，甚至比上学时候的那些教科书更加有意思，也难怪陈辉从小就能看得下去。
第二页和第一页一样，都是一句短诗配着一副简单勾勒出来的素描，不过重点已经放在了鼻子上。
“鼻如悬胆身须贵，土曜当土得地来。鼻头尖小人贫贱，孔仰家无隔宿钱。又怕苗如鹰嘴样，一生奸计不堪言。”
依旧是图画配俗语，简单易懂。
好歹也是个高中生，这几句古文还是可以理解——鼻若悬胆将，财运亨通，山根饱满贯额，就会当大官；而尖鼻子，鼻孔朝天，是家无隔夜粮的穷相，鼻子如鹰嘴，则是奸险之人。
再往下去，身体五官，甚至包括手足，千种姿态，万种形状，都一一有图解。
比如说手的：男人手如棉手中不缺钱。女人手如姜金钱堆满箱。
一个男人手软绵绵的他多半都不是靠体力劳动来赚钱的，所以他肯定生活过得比较优越，要是一个做苦力的，断不可能是手如棉。
至于第二句女人在家把持家务，洗呀擦呀手肯定要在水里泡所以不可能十指葱葱嘛。
有这些有趣的比喻，再加上里面还涵盖了一些中医的知识，这让以前每天只是抱着教科书，很少能接触到课外书籍的陈辉，无异于跟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每次看都能有些新的收获。
只是今天，他似乎没什么心思看下去。
“辉子，早点睡觉，明天妈明天去找村主任……”李兰在屋外小声叮嘱道：“盖好被子，你放心，妈一定会让你上大学的。”
陈辉起身轻轻敲了敲门，示意自己听到了。
再坐下来，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学，他是早就不想再上了，可是不敢和母亲说，李兰平时从来不开口骂他，但是唯独不想上学这事情，只要一开口，李兰甚至气得要动手打他。
后山那块荒地，陈辉不是没见过，杂草丛生，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二亩水田已经让娘两过得紧巴巴了，要是真拿去换了后山那片荒地，不要说上大学，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想想那块荒地，又想想这些年为了自己，起早贪黑的母亲，陈辉觉得这个大学，是绝对不能再上了，哪怕挨几顿打，总比自己的母亲要再累死累活四年的好。
“要么别生我！生了为什么又不负责！”
看着桌上的书籍，陈辉心里忽然来了一股怨气，他狠狠的在心里诅咒着，用手狠狠的抓住了桌上的书，仿佛这就是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一般：
“我不怪你把我生成一个哑巴！但是我妈……”
怒气宣泄到一半，陈辉忽然呆住了，他抓着相书的手，像被针刺了一般，“啵啵”的往下滴着血。
“书里有东西？”陈辉一愣，顾不得疼，猛然撕开了那本《鬼门十三针》当中的一页。
果然，在昏黄的灯光下，薄薄的书页中，居然夹杂着一根头发丝一般细小的银针。
“《鬼门十三针》这里面夹着针？”
这书陈辉经常看，他还奇怪，为什么说针灸的书，没有看到针具，原来是藏在了这里面。
都怪他平时过于爱惜这些书籍，所以到今天才发现这里面原来还有东西。
手上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书上，陈辉来不及处理，又一页一页的摸索了一翻。
可惜……整本书，就发现了那么一跟银针。
“小辉，怎么啦？”
李兰在外屋听到里面的响动，关切的问道。
陈辉刚想起身开门，示意自己没事情，书一合上，整个身体一怔，像被电击了一般呆住了。
五本书的封皮，经过红色的血迹一沾染，浸出了五个大字——“舌上有龙泉。”
“啊……啊……”
陈辉张了张嘴巴，很想告诉自己的母亲这个事情，脚还没抬，猛然间，那五个大字化成了一股雾气，直直朝陈辉扎针的虎口冲来。
就这么一刹那，陈辉感觉像是六月天喝了一碗大冰水一般，从喉咙到脚底板一股沁凉，浑身一颤，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