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国背着满脸是血的苏建军走进窑洞,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布鞋和黄土地摩擦着发出”呲呲”的响声,微微弓着背,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击倒了,心中一片苍凉。
他一言不发,黑着脸把苏建军放在炕上,转身出去了。
这时,罗春苗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放在苏建军流着血的脸上,颤巍巍地来回摩挲着,泪水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奔流下来,叭叭地滴在炕榔上,嘴里不停地咕囔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另一只手在炕榔上拍着啪啪作响,语气中带着深深地悲伤和失望,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面对这样令她痛心的局面,她一直以为最难的都过去了,谁知道生活从来不解风情,它总是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在你两肋插刀。不,不行,她罗春苗绝不认命,这书,他苏建军必须念下去。
这么想着,罗春苗一把抓住苏建军的衣襟,一边拍打着苏建军的胸膛,一边用力摇晃起来,神情中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和凶狠,嘶喊着:“苏建军你个驴日狗养的,你给我死起来,你翎膀硬了,还敢给我跳崖,你妈还没死呢。你存心是不让我活呀,起来,起来,起来看咱们两个谁先死呀……”
苏建军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罗春苗捶打着,没有半分声息,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呼吸,真会让人疑心那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突然,罗春苗眼白一翻,“啪”一声摔在脚地上,厥了过去。
苏建国闻声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罗春苗一副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模样。他大惊失色,急忙喊就起来,苏建兵兄妹几个一股脑的冲进来,看到这情景都吓得不敢动弹,苏玲儿更是苍白着脸开始哭泣起来,李芝兰忙上安慰着。
苏建国一边吩咐着赵建业去套牲口,一边招呼着苏建兵和赵建才帮忙,三个人把罗春苗和苏建军抬上架子车,苏建国又转头叮嘱着李芝兰照看好孩子和两个小兄弟,跳上车辕和苏建兵驾着骡车,连夜去了宁远镇人民医院。
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值班的医生都睡了觉了,苏建国让苏建兵看着两人,自己跑出跑进地找人,办住院手续,好不容易把两人都安顿的住上了院。
一个戴着个金边眼镜的男医生慢悠悠地踱进来,后面跟这个小护士,手上托着个白色瓷盘,里面放些针头药棉什么的。
大半夜的,天气又冷,医生的脸色很不好看,辦开罗春苗眼皮,拿着个小手电筒照照,回头说道:“没事,着(cuo)了气,一时情绪激动,挂个吊针,明儿个就回去吧。”
再看看苏建国,让护士给他消了炎,伤口上了药,贴了片纱布,又说:“脑震荡了,明儿个也领回家去,多躺炕上休息,少活动。”
那医生有看着护士给两人都挂上了吊瓶,嘱咐苏建国夜里灵醒点,吊瓶完了叫医生。
苏建国忙连声应是,又给医生递了根烟,点头哈腰地说着好话,那医生接过烟夹在耳后,也不搭理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袄,走了。
苏建国,苏建兵兄弟这才消停下来。苏建国抬起袖子,揩了揩脑门上的汗,抽出两根山丹红,兄弟两一人点上一根,相对无言,默默地抽着烟。
半夜,罗春苗醒了过来,她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正躺在个陌生的房间里,满室的白色,手上还扎着个针头,看来是在医院里。
苏建国苏建兵兄弟坐在床沿上,耷拉着个脑袋,一副累坏了的模样,吊瓶了药水眼瞅着就要完了,罗春苗无法,只好轻轻扯了扯苏建国的衣袖:“建国,建国,醒一下。”
苏建国这一天经历了太多而惊吓,神经绷得紧紧地,被罗春苗这一拽,猛地跳起来,紧张的左右环顾,发现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放松下来。
罗春苗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把自己的手放在苏建国手上,说:“我好着呢,建国,我就是当时一着气,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地,现在都好了,你别着急。你看一大家子人把你煎熬的。”
苏建国摇摇头。
罗春苗又抬手指指吊瓶,示意他去叫医生。
苏建国前脚刚走,苏建军后脚就醒了。只见他眯着眼,一时有点不适应室内明亮的灯光,抬手遮了遮,转头看见了正向他看来的罗春苗,一时神情晦涩复杂,仿佛有些惭愧,又有些倔强,还有一种别人不懂的痛苦。
就这样,母子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形的压力下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只有沉默在流动,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是说话声,苏建军立刻地捕捉到了苏建国的声音,明亮的音色带着一种习惯性地谄媚,苏建军邹了邹眉,他不喜欢苏建国这样的世故,他喜欢自然的,清纯的,甚至是天真的,觉得那样的人比较真诚,就像她,仿佛清晨带着露水的花朵,青春,鲜亮……
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那笑容瞬间点亮了他年轻的脸庞,那张脸上布满了飞蛾扑火,百折不回的激情和疯狂,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苏建国看着小护士给罗春苗换了药水,又拔了苏建军受伤的针头,回身间,真看到苏建军着魂不守舍的神情,电光火石间,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青春懵懂的爱情竟让这个一向沉默而木讷的青年如此决绝,又如此的心醉,苏建国感到心惊,他不想去证实自己的这个猜测,他害怕苏建军的这种疯狂劲,他又想去证明自己的猜测是个谬误,他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弟弟就因为一场****要放弃自己的前程,放弃全家人的希望。
苏建国的心里仿佛揣着个小老鼠,上突下跳,不得安生。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地踱着步子,狠狠地咂了一口烟,终于还是决定要弄个明白。他慢慢地走过去,挨着苏建军坐下。
苏建国盯着苏建军的眼睛,认真而严厉,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苏建军甚至感觉自己在这种目光下,无所遁形,他虚张声势地乜了苏建国一眼,梗着脖子,犟声道:“看啥呢看,没有见过吗?”那样子,就像个别扭的小孩。
苏建国突然想笑,明明还是个孩子呢,可是一想到那奋身一跳的疯狂,刚起的一丝笑意瞬间跑个精光,一种叫做无奈的情绪重新占领了他的思想,是的,很无奈,他害怕苏建军的那种疯狂,自己无法负担起一个生命的重量,所以,妥协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你是不是谈对象了?”苏建国轻声问道。
突然听到这个问题,苏建军看起来很惊讶,立刻涨红了脸,转过头一声不吭。
仿佛是过了几个世纪,苏建国感觉自己已经在等待中窒息了,苏建军突然又转个过来,神情坚定而严肃,轻轻地说道:“是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
pia地一声,一个玻璃瓶子砸在苏建军背上又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玻璃渣子四处飞溅。
“啊”,睡梦中的苏建兵也没有幸免,一大块玻璃片子打在他脑袋上,他像个兔子一样蹦了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感觉到氛围的诡异,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罗春苗扔了个空瓶子还不解气,又一把拽掉手上的针头,噔噔噔地跑过来,抡圆了肘子,“啪”一个大耳光子已经招呼在苏建军脸上,然后仿佛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一般,跌坐在了床上,她的眼睛干枯而浑浊,连眼泪都流淌不出来了。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苏建军突然开始说话:“她的名字叫陈溪,是宁远镇人。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总爱穿白色衣服,扎着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她有一双大眼睛,忽闪闪地,像有许多话要说,她笑起来很好看,就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清澈,她温言软语,对人很和气…..她也喜欢我,说将来要嫁给我。”
苏建军不停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叨叨,带着一种甜蜜的羞涩和梦幻的神圣,很美。在场的三个人都听得愣愣。
突然,苏建军话音一转,沮丧地说:“她父母看不上我,正张罗着给她找对象呢,好像快订婚了,我该怎么办?”
苏建军脑袋抵在膝盖上,语音呜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