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土壤的小路两旁,水稻田向两边无限延伸。
一只白皙的手牵着我的手。
“你看,快到庙宇了。”母亲温柔地提了一下握住我的手。
今天是庆祝青铜钟铸好的日子。远处看到火红的灯火。
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我心里希望不要到那个地方。我不喜欢庙宇,一群穿着一样的僧侣们做成一排嘴里念着我听不清的咒语。人们一见到神尊的像就像着了魔似的下跪磕头。我对那样的场景恐惧不已。
我想跟母亲说可不可以不要去,但她攥着我的手是那样的紧,有些疼,假若我说了我心里想的话手的疼痛会不会增加?还是不要说得好。
黄昏——天色降下来引出一条长长地夕红,我看见,一个女孩子赤脚站在水稻田中央。
女孩只穿了一件到膝的挂衣,稻田的水刚好没倒她的膝盖处。她披散着头发,两手抓着拔完的稻穗,明亮的眼眸,朱红的嘴唇——她在看我。
“你看,快到了。”母亲又提了一下我的手。她让我看前面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铜钟模糊的轮廓。但我更想看稻田的女孩。
女孩抿紧的嘴唇微微张开。她在说什么——————
她嘴唇的动作像是被放慢了一样,我依照她的口型读出了她的话。
“跟我交换”
我张开口想要回话,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向前。母亲气势汹汹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耽误了母亲的时间,尽管我们是两个人。再看女孩,她像是静止了一般站在那里,乞求似的看着我。
等等,那是在乞求——还是在求救。
我想要挣脱母亲的手去女孩那边,母亲硬是把我拉了过来。我不从,啪,清脆的声音之后是脸颊上炽热的痛觉。母亲喘着粗气瞪着我。啊啊,我做错事了,是个坏孩子,所以被打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只听见母亲用不知所容的眼神低头看着我,“你这个奇怪的孩子——”
之后母亲又说了些什么,这些话像成群结队的蚂蚁一样顺着我的耳朵爬进大脑然后到达脑髓,便在那里扎了进去。
脑子里面酥酥的。我不清楚赶走这些蚂蚁的方法。它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我脑子里面窜来窜去。它们的每一小步都敲击着我的意识——“奇怪的孩子——”。
不远处山坡上点亮的灯笼,像红色的火焰,蔓延到天上,像是着了火。
要是能把我的脑子烧掉就好了——这些虫子实在是太吵了。
我一边想着,母亲还是拉着我的手。
一开门,房东太太在煎年糕。
糯米的香气让我想起了在家的时候。我的家乡以生产粮食为生,米是家家户户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
“笼生啊,起来了?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啊,不是。只是今天上的是下午的班。我一会儿还是得过去。”
“真卖力呢。好孩子。来,尝尝我煎的年糕。”
我用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软绵绵的年糕在嘴里化开。
“真好吃。”
“呵呵。太好了,还有很多呢。”说着她又拿出新的一盘。
“啊啊,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得去书屋。”
“那就带些给你的朋友们吧,我给你装到盒子里。”不等我回应,她利索地用筷子把年糕一个个夹到盒子里去。
“不好意思。”
“不会呀,我一时头热,做的太多还发愁呢。你要是喜欢吃就都拿去,还帮了我大忙咧。”她爽朗地笑着,一边说“你再等下啊”一边把盒子装好。
我头皮一阵发麻。感到有东西敲击着我的耳膜,嗡嗡的声音在耳内徘徊,不肯扩散出去。房东太太忙不停地再说些什么,我的耳朵却被噪音弄得失灵了。
“妈妈不要再说了——”
杂音哄地一下停止了。
房东太太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
刚才的话,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到母亲,明明连她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笼生怎么了?”房东太太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她可能以为我不舒服。我急忙说我没事,我很健康,她还是一脸忧虑地说“要是身体不适就休息吧,给你的雇主打个电话。休息个一两天也不会怎么样的。”
房东太太是个温柔的女人。说女人也许有些太过年轻,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房东夫妇并没有小孩,所以我这个寄宿的人成了他们的孩子的替代品。他们带我想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一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就焦急万分。对于他们的无微不至,我觉得不适应的同时也会有些尴尬的温暖。尤其是房东太太——她总是喜欢做好一道菜就叫我试吃,说是让我增加点肉。我承认自己在同龄男生中算是细瘦的,个子也不高,对于这样的我母亲她一直都很不放心。要是被大个子的孩子欺负了怎么办,一直长不高怎么办,印象中母亲总是在担心我,为此我并没有多高兴。因为母亲的担忧让我意识到我是个不成器的,满身缺陷的孩子。然而母亲极少为姐姐担心,姐姐一直都是个独立自主,性格开朗的孩子。有了和姐姐的对比之后,我的劣势变得更加的明显。母亲要我向姐姐看齐,积极主动地做每一件事,但我始终没能回应母亲的期待。我曾一度表示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方式,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思活着,可以没有朋友,没有钱,只要我的心在一切都好。母亲听我那样说了之后,大声斥责我,说我是个和群体脱节的,奇怪的孩子。我记得那时我一直都在哭,并不是因为伤心委屈,而是因为害怕。我并不是不想要朋友或别的什么,只是我看重的的另一种我无法描述的东西——我追寻的生活方式被母亲冠以“奇怪”的称呼,让我彻底的失去了自信。奇怪绝对不会被用在好的方面,它会将自己和其他人隔离起来,母亲觉得我奇怪是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我不像母亲认识的孩子,也不是她期待中的孩子的样子,更没有母亲的精明大胆,姐姐的泼辣干练,我不像她们认知系统里装着的任何一种人。我是异类。我想母亲的大脑无法识别异类,她辨认到的是我是她的孩子,她不能不认识我。我必须是她能够理解的存在。这样的母亲令我苦恼,这样的自己也让我难过。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迷失自己,身处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黑暗中,彷徨着,期间之听见自己发出的抽泣的声音,我必须打开我的耳朵确认自己还在。最终我有无找到自己,成为母亲希望的“自己”我记不得了,眼泪时常让我的视线模糊,脑子里一直都有细细碎碎的声响,我听不清,也看不清。
好久没有想过以前的事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房东太太给的年糕,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书屋门前。想到自己无意中越过了石子路不怎么平缓的坡路,我有些小小的惊讶。
“笼生你来了。”呆站着,突然“呱”的一下门被拉开了。巳酉以近乎神圣的无表情迎接了我的到来。那些神明天人,好像都是没有什么表情呢,巳酉是否已经达到那个境界了,今天的我似乎很容易胡思乱想,可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一旦开始想就会越想越多。于是我毫不客气地盯着巳酉的脸。巳酉和我差不多高度,由于我站的离门比较近,所以我们两人的脸之间并没有多远的距离。
近看巳酉的脸,觉得她很美——没错,巳酉一点也不漂亮。她这样的脸笑起来可能会很可爱,但我从来没见过她笑,甚至咧嘴的动作。若不是她个子高,放在一群同龄女孩中,她的脸看起来和其他女孩没有多么显赫的区别。但一静下心来斟酌这观察她,会发现她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现在,我的心很静。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巳酉动了一下眼珠,我这才回过神来。
“是年糕。房东太太要我们一起吃。”
“谢谢你特意拿过来,也麻烦你跟你的房东说我们非常感激。”
巳酉接过我手里的盒子,转身走去厨房。她打算把年糕盛出来吧,我也跟着进去随手关门。
“你没事吧?”巳酉把盛好的年糕和散发着香气的柚子茶端了过来。她可能注意到我有些反常的地方。巳酉是个从来都不强调理由的人,因此她也不会询问别人任何理由。对于她这一点,我十分羡慕。
人没有理由是活不下去的。至少在我一直生活的环境里有着这样隐藏的定律。没有理由就会失去很多东西——所以人们都要因为某种原因而生活着。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心灵相通一说,情报不足会使很多事情往不理想的方向走,理由就像是连接一件一件小事的绳子——又或者是搭线用的桥梁。没有理由就过去到对岸。没有理由就得不到理解,失去机会,引发事端,不被原谅。而巳酉抱着如此大的风险,不用桥而是用自己的脚走向目的地。她在某些方面,也是个“奇怪”的人。
“啊啊,……我没事。”
“是吗?要想休假随时都可以的。”就算十字先生不让我休息,她都有办法让我带薪休假吧,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谢谢,我真的没事。我们不是今天要去原仓那边问情况吗?”
“嗯,是的。朝明大哥把十五年前在疗养院的人的名单给了我,现在还能联系到得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当时临近退休的医生,一个长期住院现在已经出院的病人。
”
“他们都住在原仓吗?”
“是啊。”
“这也太巧了。”
“是巧合还是凑合……”巳酉用手指轻轻地敲着茶杯。她有时会像十字先生一样说些很唐突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人相处久了就会相互影响看来是真的。
“我们吃年糕吧,今天搞不好还得在原仓住一晚。”
“那我得先跟房东阿姨那里说一声,麻烦接我电话用下。……啊,十字先生的份应该留多少呢?”
“一块就行了吧?”巳酉用手捏了一块年糕,一边舔着手指另一只手把捏着的年糕放到干净的碟子上。
啊,我大概知道这个书屋的另一个意义上的主人是谁了。我拨通了电话,房东太太的声音很温柔,和母亲清脆响亮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