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庭园之外

清滴先生在第二天一早就在门口候着，着实下了我一跳。他手里领着一罐东西，从气味可以分辨出来是药材。想必就是来探病的。他看到我很友好地笑了笑，“我听说巳酉病了，带了些药。”然后他交到我手里，准备转身离开。我急忙拉住他。“您——不准备进来看看她吗？”“啊——”他看似有些困惑地撇撇嘴，眼睛不自然地转来转去。我大概想到原因了，但我还是等他说出来。“那个人在吗？”我当然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他出去了。”真是个造孽的人啊，真是苦了眼前这位阳光青年了。没有了让他想要离开的理由，他看似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打扰了。”那个人到底是做了什么让清滴先生这么的讨厌他，我属实非常好奇。他脱下鞋子整齐地摆好，顺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多么有修养的人啊，这样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即使学堂教礼仪课的老师也没有这般漂亮的举止。然后我不禁想到了十字先生，一想到他嬉皮笑脸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实属感到无奈。“哈啊~~”要是十字先生能有清滴先生的一半正经劲儿该有多好。“笼生，怎么了？”“没事，清滴先生。”“你不用加先生的，更不用说敬语，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什么……！”这么说来他看起来确实很年轻。并不是之前看着老成，只是遵循了潜意识里的传统观念——身高很高的人感觉比较成熟。虽然我见过只有10岁却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小孩，也碰到过头刚刚到我肩膀的成年男性，但这种概念总是在不停地搅乱我的思维。我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清滴先生疑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令我愧疚万分。“那个……对不起……您…你很高…所以……”我又变得结结巴巴，我痛恨自己这么没出息，可是我总是无法好好和人说话。“啊。没关系的。……话说笼生你多大了？”他很爽朗地把话题转了过去，我从心底感谢他的这份体贴。仔细一想，我在这里遇见的人都是很懂得体贴别人的人，尽管表现方式都有所不同，但总是令人有种被拯救了的感觉。“我，今年17岁。”“这样啊，那我比你大一岁呢。然后你比清平再大一岁。我们三个刚好是连着的。”他说“我们三个”的时候我想起我和姐姐。不过我们是两个。“那你们应该还在念书吧？”“嗯，是啊。你已经不去学堂了是吗？”“是”，我在学堂里等于是没有存在的存在，没有和人说过话也没有人过来说话，讲师也经常忘记我的名字。回想起来，我在学堂里并没有多少回忆，我主动放弃了和大家制造回忆的机会。“那清……滴你们还是去上学的？”“嗯，没错。”说的也是，在我这个年纪不去学校的是少数。“那—学堂好玩吗？”记得那时学堂里除了我，大家都觉得上学是件很快乐的事情，我时不时地会‘窃听’他们的对话；下课要一起去湖边游水抓鱼，如何戏弄古板的老讲师，第一朵茉莉花开了，谁家的狗要生小宝宝了，这些话题总是吸引着我，即使我永远都无法加入这个对话中。即使错过了制造美好回忆的机会，至少我想听听真正的“学堂生活”。清滴这样清爽的性格的人，我想在学堂里会深受大家的喜欢吧。繁华街这种大都市应该会有更加刺激有趣的事情。“……啊……还好。”然而他的反应却是冷淡的。他低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本该放在一边的东西。我们再没有对话。就这样我带着他来到了巳酉的房间，他小声说了句“谢谢”就进去了。在他进去的几乎同一时刻，我听见玄关的门被拉开。十字先生回来了，两手领个很多个袋子。“清滴来了。”在他做出任何声响之前我抢先汇报了这件事。我担心清滴要是见到十字先生会心情不好——尽管那时必然的事情。“哦~~小滴啊。怪不得多了双鞋子。”他的反应出奇地平淡，我呆若木鸡。“哈哈，怎么啦？话说笼生啊，你们都好到直接叫他名字的地步了啊~~我好生寂寞~~~”他揽过我用手掌用力地揉着我的头发，我一开始就甘受着，直到开始感到头皮的危机才挣脱他。“请你不要上去打扰他们。”十字先生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一个敢这样说话的人了。也许是他本人就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太多的原因。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有些担心自己无礼的语气会损到他的心情。“……当然，我还不想他把我的房子给拆了呢。”他打趣，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我知道我又碰触到不该碰的东西了。或许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把药材熬成汤才是我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了十字先生，尽管我并不是有意的——不，有一半是故意的。（对不起，十字先生……）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道歉。我没有安慰过别人，因为没有谁给我机会让我安慰他，没有人向我诉过苦，抱怨，或是以任何形式地宣泄自己的情感。我总是被安排到当局之外，而我自己也甘愿做一个局外人。不用说，不用听是最轻松不过的事。但我也知道，在没有这类烦恼的同时，我的内心却是无比的空虚。十字先生上楼了，我想他可能是去看书了。“沏杯茶给他端上去好了。”算是赔罪。而当我把茶沏好端上楼的时候，却看见十字先生扒在巳酉的房间门上——窃听——名副其实地窃听着。“您在做什么！”直到刚刚还在感到愧疚的自己真是个傻瓜，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浪费珍贵的感情。“嘘——”“您这是偷听！！”我尽量压低声音，免得打扰里面的两人。事实上，木制的房子的隔音效果向来很差，里面的说话声穿过门进到我们的耳朵里不是件难事。我忘记了阻止十字先生，反而跟他成了“共犯”。“其实你不用过来的，走这么远，很辛苦吧。”“不会啊，正好锻炼身体。而且……我也想看看巳酉。”“谢谢。我也想见清滴的。”“真的？……嘿嘿。”“真是可爱哪~~年轻就是好啊~~~”十字先生笑垮了脸，他这副表情真的可以去报案了。我实在是不愿形容。“不过，你今天不是有课么？不去上学，没有关系吗？”是啊，他说他还在念书的，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学校里的。“嗯。……反正，我也不怎么想去。”。当时我在的学堂里，虽然大家喜欢上学，但并不是喜欢学习。尽管内容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任性，但他的语气听着十分低落，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刚才在玄关提到学堂的事情的他的样子。难道说在学堂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们走吧。”十字先生的话中断了我的思考。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我总是无法理清自己的思想。我跟着十字先生来到了他的书房。我想他应该是有话要说，每次在书房总是会和他展开一大段对话。书房和走廊之间的门就像一个开关，打开的那一瞬间就切换到了另一个次元。“笼生——“清滴先生想必是有他的苦衷””这次我插了他的话，连我自己都惊讶这么大胆的行为。果然是书房的魔力吗，还是说——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的某种力量改变了我。“笼生君”十字先生玩味地打量着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敏锐了呢。”“……对不起。”“不，我不是在责怪你。是说你比以前会察言观色了。”“……谢谢。”虽然我还是不会说话。“是啊，因为小滴太胆小了。”“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很真诚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种‘死正直’的人啊。不会说谎的人根本就不算是人啊。小滴刚好就是那种‘非人’。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一开始他还是很粘着我的。任我捉弄。但是后来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意志——”“知道您是在捉弄他，于是开始疏远。”“哎……”真是自作自受。“后来他去了学校之后交了很多朋友，但是过了一阵子一下子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啊，是啊。小滴上学后的第一个讲师和他起了一些摩擦，当时这讲师和小滴间的关系就是差到不行。可这讲师和除了小滴之外的人都相处的非常好。之后两人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想想小滴那倔强的性格也不可能会认错啊。再后来那个讲师受了重伤住进了病院，说是小滴对他施以暴力导致的结果。”“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斗得过大人呢？”“哈，这就提到重点了。小滴天生赋有怪力，是个成年男子都举不起来的铜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抬起。而他的这一身力量是众所周知，如今这讲师拿出这般辩词，加上平日里二人的关系，人们自然就相信了。”我感到一阵晕眩。脑海中浮现出清滴不甘的表情，讲师那阴险的嘴脸。明明没有看过现场，这些画面却不断地跳进我的脑海中，拼凑起来，像拼图一样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烈阳散发的热气如热浪般涌进室内，我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前额上的汗珠。啊啊，清滴刚刚的表情——那是——一张悲伤委屈的脸。“清滴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吗？”“啊啊，当然有。不过只有开始的时候，后来就任由人们说去了。”“为什么不在辩护了呢？”“因为没有用。”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前额发抓到脑后。我看见他白皙额头上的汗水，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一切都摆在眼前，而人们比较偏信于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讲师是成年人，比起小孩子的小滴说话更具有说服力；很多人都知道小滴和讲师之间有矛盾，因此，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也会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再加上他本身的怪力和脾气，已经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形成了一定的‘事实’，附加讲师的说辞就整件事情变得更加的可信。”“这太不幸了。”所以街道上的人都对清滴有那样的评价。“这一下，小滴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坏孩子，而且还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不知认错的‘怪胎’。‘事实’一旦成立，要想扭转过来可以说是非常难得。加上人本身就有的八卦天性，这个‘事实’会不断地传下去，直至连见都见没有见过小滴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暴力怪胎’。而在这种情形下若他出来否定，那就是在狡辩。人一旦相信一件事情，便会变得无法容忍他们所信之事被破坏。”“这太没有道理了。”“是啊。人哪，只有那点自尊心是任何一个物种都不能攀比的强悍。”他似乎不愿再谈，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开始翻阅。一会儿听见房间门开的声音，我便出去迎接。“清滴，你要走了？”“嗯，谢了。”“不会，……要再来玩啊。”也许是因为刚刚听了那样的事，心里有些不安分。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些年月的。“清滴，留下来吃饭吧。”巳酉挽留，清滴笑了笑：“嗯，下次吧。等你病好了。”“……谢谢你。”“那么我走了。……替我向十字问好。”他最后行了一礼，走了出去。“祝你一切都好。”我听见巳酉小声的说道。是啊，我也这么希望。那天在墨坊的花园里看见他时，他是那么的耀眼；与他相处，了解到他的善良。而这些墨坊外的人却不知情，他们只有踏入墨坊才能看见事情的真相，就像墨坊的围墙将事实框起来一样，人与人之间也塑造了无形的墙回避着这些真相——清滴在他的花园里的样子是最真实的，那里没有围墙，安静，切实，啊啊，没错，那是他的——空中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