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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中文系忆旧(4)

云逸君又是多才艺者。能诗、能词,且能写颇有样式的骈文。为他的喜欢掉书袋和骈四俪六,我常笑称他爱发"酸"。我手头有他两首寄内诗,一首写于一九七二年,题作《送别诗寄内》:"汽笛一声如龙吼,旅人寻座满车走,一双情怀似中洒。声已咽,肠欲断,欲道珍重难开口。车未动,人已瘦,泪眼模糊仍挥手。可堪青春能几时,年年频折陌上柳。"当时的云逸在汉中教书,他的妻子却在西安,寒暑假得以再聚,宜有此诗。一首写于一九九〇年五月,他已罹不治之症,题作《双雁诗赠内》:"年年比翼到衡阳,共越云天万里长。糊口稻粱宁易得?惊心矰缴固难防。蒹葭断续黄昏雨,瀚海阑干紫塞霜。犹幸时危免茕独,劝君回首莫悲伤。"平心而论,像云逸君这样既具朴学之功、复有辞章之美的中年学人,实不多见。

云逸君于唐代文学,先治王昌龄,有《王昌龄诗注》及数篇论文。基于对杜诗的深厚功底,也有数篇关于杜诗的论文。此后则置盛唐不顾,专力于初唐,并尤注力于唐卢照邻集的校注。卢集校注一毕,又开始《张曲江集》的校注,未半,因病而止是役,遂成遗恨。我理解他的研究计划,是要从初唐开始,再盛唐,再中晚,有一个相当庞大的规划。天若能假云逸君以有年,他的建树将是多多的。

一九九〇年三月,云逸君正在上课,匆匆告我说他将去医院查病。又数日,嘱我代他上课,云医生要留院详查,不久卽获知他患膀胱癌的消息。其问经两次手术,然终于回天乏力,至年底,病骨支离,形神俱销。春节过后,眼见大势已去,医生且云癌症有扩散迹象。在此期间,每隔一二日,我必去病榻前看视,但见他虽然病体缠绵,却清眸炯炯,意似有未尽者。我知道他心之所牵,在《卢照邻集》的能否出版,《张曲江集》未了的工程,还有就是已经宣布但迟迟未见动静的学校的职称评定。但直到他弥留,终未有一语及之,盖希冀生命尚能延续、不愿以"后事"相托也。唯有一次,向我太息,曰:"深悔此生读书,不如且去耕田!"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三日,云逸君终于撒手人寰。追悼会之际,我有一组七绝哭他,其中一首说到此事,曰:"世业耕耘贫苦家,偏教宋玉擅才华。一领青衫终身误,何如插稻绩桑麻。"云逸君其实是很潇洒的人,好酒、嗜棋,淡泊于名利。记得一九八五年陕西省"九三"学社尝欲他作副秘书长,有司似也已同意。平日相与者都劝他去,谓副秘书长已相当某级别,待遇、工资俱可提高数级云。然而他终不肯去,勉强答应兼职可以,専职则谢不能。终于未能就职。云:但与陕南教书相比,如今已强多多。我意他最终的愿望仍在学术,为了学术可以弃富贵名利如敝屣。云逸故去后,有谓云逸以职称久未能解决抑郁而致病;我始疑之,终信之。人生多么矛盾。试想区区一副教授何能与副秘书长相比?

早年读冰心一篇关于某男人的文章,略谓某男子四十择偶而不成,死后,故旧议立碑,仅书"某某,四十未婚"几个酸痛的字。我最后要告诉读者的是:《卢照邻集》校注者李云逸君故世前仍为一介讲师。其酸痛程度当不亚于那位四十未婚的男子罢!

补记:云逸君入大学早我两年,他在陕西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我恰在师大附中读高中,与师大一墙之隔。师大中文系有个尽人皆知的先生叫朱宝昌,燕京大学哲学系出身,学问极好,心高气傲,57年因一篇发表在《延河》上的《杂文、讽刺和风趣》的杂文,被定为右派。据说陕西方面并没有留意到这篇杂文,但是"上头"注意到了:怎么,如此恶毒的攻击,还不是右派吗?于是就立即定为右派。朱先生与钱钟书至交,据说钱、朱二人二十多岁时在江南一个酒楼小酌,酒酣耳热,朱先生说:听说某某现在已经是专家了;钱先生说:某某既是专家,那么我们早已是专家了。言罢二人绝倒。其睥睨一世、目空一切如此。当云逸君读大学的时候,朱先生大约已经没有资格登上讲堂,而只有批改作文的份儿。有一日,朱先生读到一篇学生的习作,不觉性发,朱批满篇,最后鼓励道:"老夫有厚望焉!"一个右派分子的"厚望"引起了校系方的警觉,遂批判了先生,并引发了一场与右派分子"争夺下一代"的大讨论,沸沸扬扬的,连附中的我也知道了。一日偶与云逸君提起往事,云逸君道:"那个学生就是我。"云逸君后来常常登朱先生家门拜访,这一对患难师生历经劫波再度相逢,乐何如也。我虽不在朱先生门墙,但素来仰慕朱先生学问,朱先生遂将他关于先秦诸子的著作托云逸君带回赠我。

云逸君遗体火化的那一天,相邻一厅正在为陕西师大一逝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一打听,原来逝者正是朱宝昌先生。我愕然,此殆天意耶?火化毕,我与云逸君公子持骨灰盒安放,在登记簿签名时,赫然的仍是朱先生的名字在前头,此岂又非天意耶?朱先生得有他寄予"厚望"的弟子相伴,九泉之下,彼此都不寂寞了。

(李云逸《卢照邻集校注》,中华书局1998年出版)

跋语

79年至去年写的有关唐代文学的论文,大部分都收在这里了。

我原无意拾掇旧文并把它们汇集成集。是这样的意思:自觉数十年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并无惊天动地文,写过了也就是了,没有汇集出版的必要。另外,印出来又有多少人愿意看呢?退休之后,偶尔还写一点应景的所谓论文,但基本上不再进入新领域,不再研究新问题。我感觉,研究生毕业后留校教书,好比进入人生的另一个竞技场,既然上了场就要参加比赛,就要拿名次,拿积分,于是写一些学术文章,也出版著作。退休了,则好比运动员退出运动场,再去参赛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换言之,我是将学术当成"职业",没有将它当成"事业",境界是不高的。因了这个缘故,我无意收拾旧文并予以出版,恐怕真成了"灾枣祸梨"。但是架不住友人再三劝说和鼓励,于是就寻寻觅觅地编起来。东一篇,西一篇,有时自以为已经拾掇净尽了,却又在一处发现了一篇,好像健忘的老人四处遗失零碎物件一样。

63年我进西大中文系读书,混乱"文革"中毕业。幸运的是曾得到傅庚生、刘持生等老前辈的亲炙,不幸的是中断学业,五年学制只读了不到三年,是"半成品"。自信自己是读书种,然而世运不许读书,奈何?乱世的"文革"不说了,即使在正常的教学秩序下,也是不断的劳动(下乡秋夏收,深挖洞,磨豆腐),不断的运动,还要参加所谓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等。近年接受了一点人文启蒙教育,乃知晓读书受教育与生命权、健康权、财产权等一样,同属不可侵犯的人权之一,被强行剥夺了受教育权,谁之罪呢?

78年,大学毕业十年之后,老大不小的我借考研的机会重进西大。虽说是读研,然而书的读法与本科不一样。本科时读书如同盖屋子打基础,研究生读书却如同草草垒墙搭屋顶置门窗几案;就是忙着赶写论文,为写论文去读书,顾不上认真打基础了。

整理旧文,如同翻检旧照片,常常能回想起当时写作时的情境来。例如收入集子里的论李商隐婚于王氏一篇,是79年四、五月间写的,其时研究生入学还不到一年,是我最早的一篇论文。当时郭琦校长极注意我们这一届研究生,入学不久就发话要我们写文章,"明年(79年)5月给你们开专场学术报告会!"对学术,我那时是一片懵懂,全然不晓,因为正在读冯浩的玉溪生注,略有一点感悟,就写出来应付。两个下午的报告会我并没有发言,同年们占完了时间,我乐得偷懒藏拙,只是将论文交给主持会的武复兴先生了事。未曾想到武老师竟然觉得我的文章有些意思,推荐给了学报主编符景垣先生,符老师不以我为稚嫩,居然刊出来了。安旗先生恰在此时自四川调入西大,与傅庚生先生共同为我们的导师,见到这篇文章,亦甚加赞誉,并鼓励我循此路数(即从作家作品中寻找内证考订作家生平、思想)做下去。安先生的话对我来说称得上是"开辟鸿蒙",我后来果然循着这条学术之路走了很长一段。关于李商隐,关于李白、杜甫、韩愈,都有这样的考订文章。收入集子中关于韩愈以议论为诗一篇也是研究生时期写的。其时母亲因病住院,我与弟妹们轮换伺候在病房里,每晚从医院回到宿舍,身心俱疲,看书不能,论文也写不下去。当时我的学位论文《韩诗论稿》其中一章"论韩愈的以文为诗"刚刚写完,于是将"韩诗的议论"一节点窜增饰,作成一篇四千多字的论文,不揣简陋,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就寄给了《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栏目,没有想到也刊出来了。据闻古典组主任赵俊玠老师夸奖说:这个地方从前只有傅(庚生)先生有资格发表论文。并推荐这篇论文参加当年的省社联评奖。我用得到的平生第一笔奖买了第一件奢侈品--一架弗兰卡(傻瓜)相机。提起这些往事,并非自诩能力有多大多强,不过借以表达自己并未荒废时日、且对裁培过我的老师充满感激之情。

我学术的方向以唐代文学和唐代文献整理为主。最初以韩愈研究为主,有关韩愈的论文最后结集为《韩诗论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后来随安旗先生研究李白,最终的结果是《李诗咀华》(北京十月文艺,1984年)、《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1年)和《李白诗集导读》(巴蜀书社,1998年)。三种都是与安旗先生合作的。也写了一些有关杜甫、李商隐等作家的论文。有关李白的论文,多发表在中国李白研究会会刊上古《中华文史论丛》、中华《学林漫录》、《文学遗产》、陕师大学报或其他刊物上的。收在集子中的论文,没有按发表时间先后排列,而是按内容作了编排:带总论性质的一组,李白一组,韩愈一组,杜甫及其他作家一组。最后一组是人物的回忆,有学界先辈,有老师,也有同辈。其中有的发表过,有的是新写的。论文写作、发表前后跨越了三十个年头,文字的格式(主要是文献出处标识)不同,这次拾掇,很想将它们统一起来,不意工作量挺大,治丝而棼,越弄越麻烦。索性一仍其旧。好在并不影响阅读。这是要请读者原谅的。

书名题为"识小集",非有意故作谦逊。我每次作文,总要提示自己:说自己的话,勿步他人后尘。对于我国古代文学,由于自己理论基础薄弱,其积也不厚,故缺乏大局观,识见短小自然难免。下手作文时,只能由小处着手,容易见其真知、新见。题名"识小"缘于此。集子中偶也有几篇宏观的、带总论性质的大文章,心里到底发虚。

感谢西北大学校领导、文学院领导、校"211办"的支持。还要感谢友人的再三鼓励,使我有勇气收拾这些散漫的旧文,结集出版。

阎琦2010年教师节前于西大桃园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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