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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浪游记快白话版(3)

过了几天,我同秀峰一起去游览海幢寺。寺院坐落在水中央,围墙修得像城墙一样,离水面五尺的位置开有洞口,架设大炮以防备海盗的侵袭,潮涨潮落,洞口随着水位上下沉浮,却发觉不了炮门有忽高忽低的变化,这也是客观现象不可思议之处。十三洋行处在幽兰门的西面,结构和西洋画上的相同。对面的渡口叫花地,花草树木极其繁茂,是广州卖花的地方。我曾经以为没有什么花会是我不认识的,到了这里才仅仅知道六七成而已,问那些花名,居然还有《群芳谱》

没有记载的,也许是因为当地家乡话的发音不同造成的吧!

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有榕树,大得十个人围着才能环抱,荫密浓郁如同伞盖,秋冬季节都不会凋谢。柱子、门槛、窗棂、栏杆全是用铁梨木制成的。寺内有菩提树,叶子像柿树,浸水去皮后,肉筋细得像蝉翼纱,可以裱成小册子誊写经文。

返回的途中到花艇上探访了喜儿,翠姑、喜儿正好没有客人。喝完茶准备走,她们再三挽留。我还是想去寮房,但邵寡妇的媳妇大姑已经有酒客在上面了。于是我对邵鸨儿说:

“要是能够一起去我们的寓所,那领着她们去玩玩也好啊。”邵寡妇说:

“行。”秀峰先回去,嘱咐仆人准备美酒佳肴。

我带着翠姑、喜儿来到寓所。正在谈笑间,恰好郡署的王懋老不期而至,便拽着他一起喝酒畅饮。刚要开口喝酒,忽然听到楼下的嘈杂声,好像有人要上楼,原来是房东的一个侄子,他一向无赖,得知我招来妓女,因此带着人企图敲诈。秀峰埋怨说:

“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我真不该听他的啊。”我说: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该赶快想想退兵的计策,不是斗嘴的时候。”懋老说:“我先下去说说他们。”

我急忙叫来随从,让他赶快去雇两乘轿子,先让两个妓女脱身,再想办法出城。听见懋老说不退他们,他们也没有上楼。两乘轿子已经备好了,我的随从手脚很灵便,便吩咐他在前面开路。秀峰挽着翠姑紧跟,我则挽着喜儿殿后,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借着仆人的力量,已经冲出门去。而喜儿却被人伸手拿住。我赶快抬起腿,踢中那个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便逃脱了,我也乘着形势脱身闯出门去。

我的随从还在门外守着,以防备他们的追抢。我急忙问他:

“有没有看见喜儿?”仆人说:

“翠姑已经乘着轿子离开了。只看见喜娘出来,却没看见她乘轿子。”

我急忙点燃火把,见空轿子还在路旁。急忙追到静海门,看见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旁,又问他,他说:

“或许是应该往东走,她反而向西边奔去了。”我连忙返身去找,走过十多家寓所,听到暗处有人叫我,用烛火一照,原来是喜儿;于是让她进轿子里,抬起就走。秀峰也跑了过来,说:

“幽兰门有水沟可以出去,我已经托付人贿赂看守的人开锁了。翠姑已经去了,喜儿也赶快去吧。”我说:

“你马上回到寓所赶走那帮人,翠姑、喜儿就交给我。”

到了水沟边,果然看见锁已经打开,翠姑已经先待在那里。于是我左边掖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像鹤那样弯着腰行走,踉跄着出了水洞。这时天正下着毛毛小雨,路滑得像涂了一层油,到了沙面河畔,花艇上传来热闹的笙歌声。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招呼她登了船。我这才见喜儿头发像蓬草一般凌乱,钗环都没有了。我问:

“是被抢走了吗?”喜儿笑笑说:“听说都是些纯金做成的,是妈妈的东西。我在下楼的时候已经取了下来,藏在袋子里了。如果被抢去,会连累你赔偿。”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十分感激,让她重新整理钗环,不要告诉她妈妈真相,只找借口说寓所的人太杂,所以仍回到船上来。翠姑按照我说的告诉了鸨儿,并说:

“酒菜已经吃饱了,只需准备一点粥。”

这时寮房里的酒客已经离开,邵鸨儿吩咐翠姑上寮房陪我。此时只见淤泥已经浸透两对绣鞋。三人一块儿喝着粥,先暂时以此充饥。

然后我们剪烛夜谈,这才得知翠姑的祖籍在湖南,喜儿是河南人,本姓欧阳,父亲去世了,母亲改嫁了,被恶棍叔叔卖到妓院。翠姑告诉我送旧迎新的愁苦,即使心里不快乐也必须强颜欢笑,不胜酒力也必须强忍着饮下,身子不舒服也必须陪客人,嗓子不爽也必须强行歌唱;有的客人性情乖张怪癖,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扔酒杯掀桌子,大声辱骂,鸨母不体察实情,反过来责怪我们招待不周;又有恶客整夜蹂躏,真无法忍受那种痛苦的折磨。喜儿年轻初到,鸨母有点怜惜她。

她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喜儿也默默哭泣起来。我便把喜儿抱入怀中,抚慰她。吩咐翠姑在外面的床榻上安歇,因为她是秀峰的相好。

从此以后,多则十日,少则五日,喜儿总是会派人来叫我,她有时自己乘着一艘小船,亲自到河岸来迎接我。我每次前往,都会邀秀峰,不邀别的客人,也不去别的花艇上。一夜交欢,只花费银洋四元而已。秀峰是今天倚翠明天偎红,俗语称之为“跳槽”,甚至一次招两个妓女。我则只让喜儿一人陪着我。也偶尔独自一人去,或在平台上小饮,或在寮房内清谈,不要她唱歌,不会勉强她多喝酒,温存体贴,整个花艇气氛轻松愉悦。邻船的妓女都很羡慕她。有空闲而又没有客人应酬的,每当知道我在寮房,一定会来相访。全帮的妓女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每次登上花艇,呼唤我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情分,即便挥霍万两黄金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啊。

我在那里待了四个月,总共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有幸能吃到荔枝,这也是平生快事。后来鸨儿向我索要五百两银子,想强迫我娶喜儿为小妾,我担心她骚扰,于是计划着回家。秀峰迷恋这种乐趣,于是我劝他买一个作为小妾,我们仍然由原路返回苏州。

第二年,秀峰再去,我的父亲不同意我跟他一起前往,于是就接受了青浦杨县令的聘请。等到秀峰回乡,谈到喜儿因为我没有去,差点就寻了短见。唉!

“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从广东回来后,在青浦做了两年幕僚,没什么快乐的游玩可以叙述的。没过多久,芸娘与憨园相遇,大家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芸因为激愤而得病。我和程墨安在家门旁边摆了一间书画铺,先用赚来的钱补上看病的费用。

中秋过后两天,有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澜邀请我去西山小静室游玩。我刚好手头有事,嘱咐他们先去那里。吴云客说:

“如果你能出城,明天中午我们会在山前水踏桥旁边的来鹤庵等候。”我答应了他。

过了一天,我留下程墨安守书画铺子。我一个人走出闯门,到了山前,路过了水踏桥,沿着田埂走向西边,看见一座庵堂,面向南边,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我便敲门打探,里面应声说:

“客人来自什么地方啊?”我如实相告。那人笑道:

“这里是‘得云庵’,难道客人没看到匾额上的字码?你已经走过‘来鹤庵’了!”我说:

“从水踏桥来到这里,没有看见什么庵堂啊。”那人往来路指着说:“客人看见土墙中,就是阴森森的有很多竹子的地方,那就是。”

我于是往回走,来到墙下,一扇小门紧紧关着。从门缝里窥探,只见里面有矮短的篱笆,小径曲折,绿竹茂密,寂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敲了敲门,也没有人答应。有一人路过,对我说:

“墙洞里有一块石头,是敲门的用具。”我试着用它连续敲击,果然有个小和尚出来答应。我随即顺着小径进去,过了一座小石桥。向西一转弯,这才看见山门,悬挂着一块黑漆的匾额,用粉彩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有长长的跋语,我没工夫细看。进入山门首先经过的是韦陀殿,到处都很光洁,纤尘不染,一下就能看出是一间绝妙的的静室。忽然又看见左边的回廊里有一个小沙弥捧着壶走出来。我大声喊着问,听到室内的星澜笑着说:“怎么样?我说过三白绝对不会失信吧!”马上看见云客出来相迎,说:“等你吃早餐,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一个和尚跟在他后面,向我拱手致意。问了才知道是竹逸和尚。

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题着“桂轩”二字,庭院中两棵桂树花开得正茂盛。星澜、忆香一起嚷着:

“来晚了,要罚你喝酒三杯!”席上的荤菜素菜都很精致洁净,酒则黄酒白酒一应俱备。我问道:

“你们游玩了几个地方了?”云客说:

“昨天到时已经很晚了,今天早晨仅仅到了得云、河亭。”大家开怀畅饮了很长时间。吃完饭,我们仍从得云、河亭出发,共游玩观赏了八九个地方,到华山才停下。

各自有各自的妙处,不能详细叙述。华山顶上有莲花峰,由于天色快要黑了,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再游。桂花的繁茂盛开,到此可称之为最了,在花下品清茶一壶,我们随即乘着竹轿,径直返回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外有一间临洁小阁,这时杯盘已经摆设好了。竹逸和尚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但却好客而善饮。开始时行“折枝催花”(折下一枝桂花,击鼓传花)的酒令。接着每个人出一个酒令,直到喝酒玩乐到二更时分才停止。我说:

“今晚的月色颇佳,就这样躺着酣睡,未免辜负了这一番清朗的月光。哪里有高旷之地,我们去赏玩月色,才不会虚度这样的美景良宵啊!”竹逸和尚说:“可以登上放鹤亭观赏明月。”云客说:“这次星澜拿来了琴,还一直没听到他弹奏的琴音,到那里弹一曲,怎么样呢?”于是大家一同前往。在桂花散发的幽香里,只见一路霜林似雪,长空在月光的笼罩下,万籁俱静。

星澜弹了一曲《梅花三弄》,大家都听得入迷飘飘欲仙起来。忆香也兴致大发,从袖子中拿出铁笛,呜呜地吹着。云客说:

“今晚在石湖上赏月的人,有谁会像我们这帮人如此快乐呢?”原来我们苏州八月十八日在石湖的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胜会,游船排列拥挤,笙歌彻夜不息,虽然名义上称作看月,实际上是带着妓女哄闹狂饮而已。不多久,月落霜寒,我们兴尽而返,一夜安睡。

第二天早晨,云客对大家说:

“这个地方有座无隐庵,十分清幽僻静,你们有谁去过吗?”大家回答说:“不仅是没有到过那里,并且都没有听说过。”竹逸和尚说:“无隐庵的四面都是山,其地方极为偏僻,僧人都不能久居。前几年我曾去过一次,庵堂已经坍塌废弃了。

自从尺木彭居士重修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如今还依稀认得路。如果想去那里游玩一番,我愿作为你们的向导。”忆香说:

“饿着肚子去吗?”竹逸和尚笑着说:“素面已经准备好了,再吩咐道人带上酒盒跟着去吧!”

吃完面,我们徒步前行。经过高义园,云客想去白云精舍。进门刚落座,一个僧人慢慢走出,向云客拱手致意,说:

“两个月不见,城中有什么新消息吗?巡抚是否还在衙门?”忆香忽然站起来,说:

“秃驴!”拂袖径自走出。我和星澜强忍着笑也跟着走了出去。云客、竹逸笑着应酬了几句客气话,也告辞出来。

高义园即范仲淹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在墓的旁边。一间轩房面对着峭壁,壁上悬挂着藤萝,下面凿开了一个池子,池子的宽度大约一丈左右,一泓泉水,清澈碧绿,有金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名叫“钵盂泉”。此处备有竹炉茶灶,位置极其幽僻。有轩房位于竹林的后面,可以观看范园的概貌,只可惜僧人太过庸俗,不值得久坐。

这时,我们从上沙村过了鸡笼山,这也是我跟鸿干登高的地方。

风物依然,但鸿干已经与世长辞了,抚今追昔,令人感叹不已。正惆怅的时候,忽然湍急的流水挡住了前行的道路,不能再继续向前走。

有三三五五的村童在蓬乱的草丛中挖掘菌子,探头探脑地望着我们笑,似乎在惊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我们便问他们去往无隐庵的路,回答说:

“前面水太大不能走,请往回走几步,南面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到了那里。”我们听从了村童的话,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左右的路程,渐渐觉得竹树丛杂,四面群山环绕,小径上长满如茵的绿草,已经没有人迹了。竹逸徘徊着往四周看了看,说:

“似乎是这个地方,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我于是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杆翠竹中隐隐见到乱石墙舍,在丛竹之间拨开一条小道,横穿过竹林寻找,才看见了一扇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大家高兴地说:“要不是你,这儿就真成了无人问津的武陵源了。”

山门紧闭,我们敲门敲了很久也没人回应。忽然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吱呀有声,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走出来,面带菜色,脚上的鞋也破了,问道:“客官有什么事吗?”竹逸拱手说:“仰慕这幽静之地,特地来瞻仰。”少年说:

“这样的穷山,僧人都散伙走光了,没有人接待,请另寻他处游玩吧!”说完,关门想要进去。云客急忙止住他,承诺如果开门让我们进去游玩,肯定会酬谢他。少年笑着说:

“茶叶都没有了,恐怕对客人有所怠慢,哪敢奢望什么酬谢呢?”

山门一打开,就看见了佛像,灿烂的金光同浓密的绿荫交相辉映,庭阶的石板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宛如织绣一般。殿后硕大的台阶如墙,石栏环绕着它。顺着台阶往西走,有一块石头的形状像馒头,高两丈左右,细竹环绕在它的底部。再由西转弯向北,由斜廊踏着石级而上,便看见三间堂屋,紧对着大石。石下凿开一个小月池,一脉清泉,荇菜水藻纵横交错。堂屋的东面是正殿,正殿的左边向西是僧人做饭的厨灶;殿后临着峭壁,树木丛杂,绿荫浓密,抬头仰望都不能看见天。

星澜累了,坐在池子旁边休息一会儿,我也跟着他坐下。刚要打开酒盒小饮,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梢传来,喊道:

“三白快来,这里有妙境!”我们抬头看去,却没有看见人影,就和星澜顺着声音寻找。由东厢房走出一个小门,再往北,有一溜像梯子的石台阶,大约有几十级,我们在石台阶顶端的竹林深处,看见了一栋楼。我们又登梯而上,上面楼阁八扇窗子大开,匾额上题着“飞云阁”。四面的群山环抱,犹如一座城池,惟缺西南一角。远远地望见一水浸淫天际,海上的风帆隐隐约约,那就是太湖。我们凭窗俯视,山风轻轻吹拂竹梢,如同翻卷麦浪。忆香问:“怎么样啊?”我答:“这真可谓妙境啊!”

忽然又听见云客在楼西呼喊:

“忆香快来,这里更有不一样的妙境啊!”所以我们又下楼,转弯向西,走了十多级,忽然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估计这个地方,已经在殿后的峭壁之上,还能依稀见到残砖缺石,这大概就是往日的殿基吧。眺望四面环抱的群山,与“飞云阁”相比更加畅快。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群山也齐声回应。

于是我们席地而坐,开樽饮酒,忽然为没有吃的而发起愁来。少年正想煮些焦干的饭粒代替茶叶来泡茶,我们随即吩咐他改茶为粥,邀请他与我们一起吃。我们询问他这样的佳境怎么会冷落到如此地步?

他答道:

“这里四周没有邻居,夜里经常会有强盗侵袭,有粮食囤积的时候就会被他们一抢而空,即使种些蔬菜水果,也多一半会被樵夫占有。这里是崇宁寺下属的寺院,每到月中,厨子送来一石干粮、一坛咸菜罢了。我是彭姓人家的后代,也只是暂时居住这里看守的,正打算回去,不久这里就没有人迹了。”云客给了他一圆银洋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后,我们各自雇船返回家里。我绘制了一幅《无隐图》,赠送给竹逸和尚,以此来纪念这次快意的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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