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昔日与这些青楼名歌伎相聚时,她们的歌、她们的舞、她们的琴——更有她们的善良之心和荷花一般在浊泥中自洁的品格,怎能把她们往死路上送呢?杨龙友思之良久,提笔把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等等的名字勾掉了,然后重新誊写了一张,交了上去,心下这才稍安。
兵丁们按照名单,挑选几十个歌伎征调入官。阮大铖很不放心,亲自查验她们的相貌、气质和演技。这一验,可把阮胡子气坏了,不但这些歌伎色艺平平,而且连他早已恨在心里而又色艺俱全的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及著名清客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等均不在内,忙命人找来杨龙友进行责问。
杨龙友无奈,只得如实说了。阮大铖立即将情况告诉了马士英。
马士英听说后大发雷霆道:“教演新戏是圣上钦命,是成‘一代中兴之乐’的大事!难道不选好的演员,倒选坏的不成?”教坊司只得又出动人马,前往征调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等一班名歌伎,以及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等著名清客—并入宫。
朝廷派教坊司人马征调秦淮歌伎入宫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李香君和李贞丽坐卧不安。当她们听说已经征调了一批后,才放下心来,庆幸躲过了一劫。但香君仍然放心不下,忐忑不安地对李贞丽说:“妈妈,据我所知,我们手帕姐妹都没被征去,那奸佞马士英、心如蛇蝎的阮胡子能放过我们?”李贞丽听后,顿觉一场灾难不可避免地很快会降下来,既担心而又为难地说:“那可怎么办呢?就是出逃也来不及呀!”
两人正在苦无良策之时。郑妥娘、寇白门匆匆来访。香君忙将两人迎进楼里。原来,郑妥娘和寇白门听到了消息,说是上次征调的人原有她们的名字,被杨龙友勾掉了,阮大胡子和马士英大怒,痛斥了杨龙友,又命教坊司的人马出功,强行征调。两人是前来请李香君、李贞丽商量办法的。
李贞丽听罢,忙说:“此事果然被香君猜中了!我们娘俩正在商量办法呢!”
郑妥娘问:“想出来了没有?”
寇白门也说:“快讲给我们听听,吓死人了!”
李贞丽说:“要是想出了办法,我们还会在这里发愁吗?”
郑妥娘、寇白门齐向李香君:“香君小妹聪明,你一定会想出好办法的!”
香君苦笑道:“我也是一筹莫展啊!”马上又正容道,“能设法逃出更好,万一逃不出,我们也要冻死迎风站,刀来挺直腰,不要污了我们姐妹一世清名……”
郑妥娘和寇白门齐说:“那是退后一步的事,现在要紧的是商量个逃脱的办法……”
刚说到这里,忽听大门被砸得通通直响,教坊司的人马如狼似虎,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将李香君、郑妥娘、寇白门揪住,抖落铁链,锁将起来,推推搡搡,带出了媚香楼!李贞丽紧随其后,哭天喊地,可又有什么用呢?
正在这时,只见杨龙友悄悄地走向李贞丽,惋惜而又内疚地说:“我来晚一步,没能及时通个消息,让她们逃走!”
李贞丽凄婉地迫:“我知道你已尽力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你!”
然而,杨龙友却羞愧地低下了头……教坊司二次征调的歌妓中,只有卞玉京和丁继之看破世情,早已换上道袍到栖霞山出家去了,其余几位全被抓住,强行带到了礼部。
刚刚降过一场大雪,马士英、阮大铖等一伙官僚在赏心亭设宴赏雪。杨龙友强装欢笑,在一旁奉陪。
阮大铖满心欢喜地命人将候选的歌妓们传来助兴。谁知马士英却不感兴趣,让她们去礼部过堂。阮大铖失望地说:“特令她们来伺候酒席的。”马士英为了不使阮大铖太扫兴,使随意一指说:“那就留下那个年纪小的吧。”真是冤家路窄,这留下的正是倒霉的李香君。
李香君被强行征入宫中,早已满腔怒火。眼见一群公卿大臣不思边防危机,只顾花天酒地,轻薄谄媚,更是义愤填膺。只听得座上呼道:“李香君,过来斟酒唱歌。”李香君摇头不语。
马士英有些奇怪:“为何摇头?”
“不会!”李香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连歌都不会唱,怎称得上名妓?”李香君端庄莹的面庞上顷刻之间涌满了泪水:“我本不是什么名妓。我的家早被魏忠贤一伙害得七零八落。父亲至今死活不明,母亲病死他乡。现如今又因战乱频仍,山河破碎,才使得夫妻分离,天各一方……”
杨龙友听香君含沙射影,怕她又发作起来,得罪了权贵,皮肉受苦,赶忙阻拦道;“今日老爷们在此行乐,你不必只是诉冤了。”
不料李香君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小女子的冤苦本不值一提。可如今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小女子不能提三尺剑廓清天下,解民于倒悬,就唱一段《风波亭》表白心迹吧。”
几个人同时一愣,还是阮大铖反应得快,只见他把黑胡须一捋,装模作样地感慨道:“唉,如今闯贼入京,皇上蒙难,吴三桂又引清兵进关,江山社稷无一日不在我等念中啊。好,好!就唱这首有血性的《风波亭》!”
阮大铖昔日里走在大街上都会被妇孺认出,交口诟骂。令他早已垂涎三尺的秦淮名妓,从不拿正眼瞧他,却跟侯方域、陈贞慧、冒襄这些复社的臭小子们打得火热!他身边倒不缺少美女,刚刚从扬州茱萸湾娶来的小妾阿桃,艳如早开的牡丹花,粉帐之内还是颇能令人销魂的。
不过,小妾美则美矣,若论起气质和文采,跟秦淮河上的那几个名伎相比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阮大铖是一个情调不俗之人,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可惜呀,这些尤物,让那帮复社小子蛊惑得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改朝换代了,他阮胡子心情也顺畅了许多,也想在这些名妓们面前改变一下形象了。
马士英道:“我记得圆海有两句诗作得极好:‘谈兵夜雨青油慕,买笑春风锦瑟房。’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着:“圆海兄不仅文采冠世,而且熟读兵力,韬略超群,不愧是兵部侍郎啊!”李香君轻蔑地朝坐席上看了一眼,便娓娓地唱开了。唱着唱着,唱到了岳飞父子被害,秦桧奸计得逞,李香君开始借题发挥,手指阮大成,先念白后唱道:“好你个奸诈秦丞相呀!奸乱国贼,十二金牌召岳公,莫须有罪名害忠臣,害死英雄为哪桩?你真是个虎豹豺狼心!十恶不赦,祸国又殃民,你该千刀剐来万刀剁,剥皮熬油上天灯。纵然吃你肉来食你心,也消不了我心中恨这一曲慷慨陈词。”直骂得阮大铖七窍生烟,却又不便发作,只好装聋作哑。
李香君继续唱道:“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唱的是明朝江山只剩半壁,百姓指望着这些人振兴家邦,恢复国土,可这班昏官,全然不思危亡,整日里征歌选舞花天酒地。
马士英、阮大铖越听越不对劲,这哪里是《风波亭》里的唱词,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嘛。马士英气得脸色铁青,拍案大叫道:“一个区区歌伎,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太放肆了!”
阮大铖呼地站起身,暴怒道:“李香君!你这个侯方域的臭婆娘,我早就该治你了。想当年我托王将军去找侯方域,不是你从中挑唆,侯公子也不至于对老夫那般无礼。你这个臭婊子还记得吧,你们几个狗男女辱驾老夫,你还胡说什么江山社稷早晚要毁在我的手里。田中丞托人邀见你,你竟敢以死相抗。如此无法无天,我看该拉下去痛打一顿!”
杨龙友为上次逼嫁之事,一直心感愧疚,现在眼见得李香君要皮肉吃苦,忙上前说情道:“李香君年幼无知,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赶出去算了!”
李香君瞪了他—眼,心想索性拼出一死,骂就骂个痛快:“东林诸君,仁义之士,青楼姐妹谁不敬重!而你阮大铖不过是阉党魏忠贤的干儿子,今日狗仗人势,兴风作浪,丧尽天良!”
这下可骂到了阮大铖的痛处,只见他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一张黑脸涨成了烂猪肝色,黑胡须根根竖立,顾不得斯文,破口大骂道:“好个大胆娼妇!竟敢当着内阁大老爷的面撒野,把我们都开罪了,真是罪该万死!快把她推到雪地里去,给我狠狠地打!”
随从们立即将李香君推倒在亭外雪地上,阮大铖仍不解恨,走上前去,狠狠地踢了香君几脚。马士英虽然也恼羞成怒,但想到自己毕竟是一朝之相,这点风度还是不能丢的,因此—时没了言语。
杨龙友趁机劝道:“丞相之尊,娼女之贱,天地悬绝,何必介意呢?给她留条生路吧。”
马士英听后,便乐得个顺水推舟,阻止了阮大铖,命道:“也罢!先饶她不死。拉下去,送到内宫做个粗使丫头吧!”
从此,李香君使身陷内宫。每天劳作之余,面对皎洁的月光,她常常呆呆地凝视着那把桃花血扇,心中无限凄凉。看着这滴血的桃花,心里非常的感激杨龙友,因为他的缘故,才能使她保住这条命去思念自己的郎君!
【李香君与侯方域】
李香君,身材娇小玲珑,眉眼俏丽生辉,聪明慧俊,13岁学歌,唱腔甜美,吐字珠圆玉润,尤擅琵琶古琴。她因娇小而香艳,名字里带“香”字,所以客人们戏称她“香扇坠”。
李香君爱的人叫侯方域,侯方域字朝宗,河南人。祖父,父亲都做过高官,且都是刚正不阿的忠臣。侯方域自幼随家乡名士学习诗书,敏慧多才,长进极快。22岁时来南京参加礼都会试。自恃才学俊秀,年少气盛的侯方域不把应试当一回事儿,来到灯红酒绿、流香溢彩的六朝金粉之地,不免涉足一番风月场所。经友人杨子龙介绍,他慕名来到媚香楼,一睹“香扇坠”李香君的风采。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娇柔多情、蕙质兰心的青楼女子,接连几次交往后,便双双坠入爱河,缠绵难分。
按当时风尚,如果那位客人钟情于一个妓女,只需出资举办一个隆重仪式,再给青楼一笔重金,这位妓女就专门为这一位客人服务了,这套手续称之为“梳笼”。“梳笼”所需资金因对象名声高低而不同,像李香君这样一位名妓,梳拢必须邀请大批有头有脸的雅士,宴会的级别自然要高,还要付一笔丰厚的礼金给鸨母,才不致失面子。如今侯方域是出来赶考的,身边当然没带太多银子,有心无力。
正在侯方域犯难之际,友人杨龙友雪中送炭,给了他大力资助。可杨龙友家境并不富裕,哪来的那么大一笔资金呢?经过一番追问,终于弄清缘由,原来那笔钱是阮大钺通过杨龙友赠送给侯方域的一个人情。阮大钺是何等人物?他为何送钱给侯方域呢?
事出自然有因。阮大钺是万历年进士,多年朝中为官,此人阴险狡诈,与宦官魏忠贤狼狈为奸,搅得朝中乌烟瘴气。崇祯皇帝诛杀了宦官魏忠贤,阮大钺作为逆贼同僚被朝廷免官,退到南京闲居。失位的阮大钺不甘寂寞,他在南京广交江湖人士,暗中谋划,准备伺机东山再起。为了拉拢侯方域和其他有志之士,阮大钺没少花心思。当他得知侯方域在南京正缺钱用,马上打通关节,设法让杨龙友把钱送给了侯方域,为防止他拒绝,开始还让杨龙友隐瞒实情。侯方域了解实情后十分气愤,他素来痛恨阮大钺的人品和奸行,如今不知不觉却用了阮大钺的钱,怎不让他恶心难忍!在李香君的帮助下,他把钱退还给了阮大钺。也就这样与阮大钺结下了仇,然后就有了后来的血溅桃花扇。
时局很快就发生了变化,李自成攻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殉国,福王在一帮旧臣的拥护下,在南京建立了弘光新皇朝,阮大钺为兵部侍郎,继而升为兵部尚书。阮大钺大权在握,得意至极。侯方域听到消息后,知道阮不会放过自己,只有远走高飞。在李香君的支持下,侯方域挥泪离开了南京城,渡江北上。
自侯方域走后,李香君洗尽铅华,闭门谢客,天天凝视着那把定情的绢扇,明确表示要一心等候侯公子归来。有许多猎奇好艳的达官显贵偏偏不死心,纷纷上门打她的主意,无奈此女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们只好望楼兴叹。
李香君是晚明的名妓之一,那时的名妓有所谓“秦淮八艳”,这“八艳”是马湘兰、陈圆圆、柳如是、李香君、卞玉京、顾媚、寇白门、董小宛,这些人在中国历史上都很有名,而且在晚明激烈的政治斗争、民族矛盾中,她们中间有不少人都卷进了斗争的漩涡。李香君不仅以貌和才艺著称,而且更以她的品格与气节记载在中国的历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