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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去纠缠到现在

周宝落的工作算是轻闲的。就职的报社挂靠在政府行政部门之下,是份免费赠阅的内部资料,说是内部资料,其实还是流散到四面八方,读者倒也颇多。落落主持着周二和周五的情感专栏。一篇戏说男女情感故事的小文,外加为读者们在来信中提出的情感问题答疑。一副情感专家的模样。久而久之,竟然也有几个读者演变成了“落粉”。逢年过节的,就寄张情意绵绵的卡片来。

薪水不高。明明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瞎说一气。但总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只有叶佳怡对此蚩之以鼻。因为只有她最清楚,那些看上去很老练很中肯的回答,绝大部分来自叶佳怡小姐口中。

为此唠叨过落落,稿费编辑费,多少分点嘛。

落落便说,“叶小姐哪里缺少这点小钱。叶小姐一件内衣就几百块。一把雨伞都得三百块。”

叶佳怡便惆怅地叹口气,“花钱的本事是俱备了,就只欠一个有钱男人这东风了。”

叶佳怡人一到A市,电话立刻便打了过来。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天上班,冲咖啡的那两分钟,必定要给落落打个电话,说说前一天的艳遇,或者一条新裙子,要不然就是奇怪的天气,坐对面的更年期老太。

落落便差点想问了,现在,那东风,是不是吹来了。忍了又忍,还是没问。

叶佳怡低声说,“嘘,老板来了。挂了。再联系哈。”

电话挂了,落落却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电脑下角的邮箱信息不停闪烁,现在这年代,有情感困惑的人怎么那么多。而且全都是身在其中不能自解,他突然皱眉他突然欢笑都要咨询一番,那些代表什么意义。

落落定定神,开始阅读邮件。

“他收入比我低,很大男子主义,宁可看电视也不愿意帮忙做家务,晚上回家晚一点就像审犯人一样,我真受不了他了。可是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不花心。也很疼爱孩子。我该怎么办?”

落落回:“爱他吗?如果一分钟之内答爱,那就忍受下去。如果五分钟之内答爱,那么试着跟他多沟通。如果十分钟以内答爱,那就不管他,他爱怎么就怎么,你爱怎么就怎么,他习惯了就好了。如果半小时以后还答不出来,那就离婚吧,第二天就去。”

“爱上一个霸道的已婚老男人,平时陪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还不喜欢我外出,一知道我和朋友吃饭喝茶什么的,就特别暴怒。他说他暂时离不了婚,让我等他。有的时候又说对不起我,让我早点找别的男人嫁了。我们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我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落落回:“两个字。犯贱。话说,你一年轻女孩,且不说相貌如何,单这年轻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你什么不好做偏要缠着个已婚男人混,还霸道。要不顾着我的淑女形象我还真想抽你几下。抽醒了就好了。什么怎么办。趁早另起一行。早分手早超生。”

叶佳怡看过几期落落的报纸,骇得直笑,“要不是当事人,我还真以为这主持人叫叶佳怡。”她皱眉打量落落,“周宝落哪里像这么犀利的人?”

偏偏读者都喜欢她这副泼打乱骂的姿态。主编原来担心负面影响过大,停过几期该栏目,读者来信差点挤爆信箱。结果落落反而因此还加了一点编辑费。诚如叶佳怡所说,替人排解忧愁,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看得多了。落落便觉得。这世道都是些什么男女啊。那爱情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好滋味,人人抢着要去尝。结果咬落了牙也只能和血吞下。

有人问:“曾经深爱过一场,最后分手了。最近和女友准备结婚,旧情人突然出现。一时间,心乱如麻。今时情难离,旧时爱难抛,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落落一时便怔住了。刹那间差点怀疑这邮件自良生处发来。转而便失笑了,他怎么会做这种幼稚的事。

便回:“这当真让人为难了。那么索性,抓阄吧!”

关了邮箱才惭愧,最最没水准的回答,就是这一次了吧。

中午去上典喝咖啡,厅里人少,很静。她不饿,只是翻本书,翻过来翻过去。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来,从容地唤服务生,给我来一杯,犹豫一下,说,“和这位小姐一样的。”

落落吃惊得屏住了呼吸,手一动,弄翻了杯子,咖啡顿时溅到衣服上。

他轻轻叹口气,扯张纸巾,倾过身子来替她擦拭,“瞧你,总是这样马马虎虎的。”那责备的语气,亲昵得让她震惊。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那么陌生,却没来由地亲切。

她下意识地反问,“你想干嘛?”

他很镇静地燃支烟,坦然地回答,“来还你的两百块,顺便叙旧。”

他很自然地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推到她面前来。然后轻松地说,“好了,现在开始叙旧。”

呵。她一直用旧情揣测他,却不知他或许,只把她当一个女人来看。他不过是和一个旧识女人重逢。在他和她分别的这些年,这样所谓的旧识,他又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

那么,他对每个旧识都这么用心吗?甚至跟随着来喝杯咖啡?

言良生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一笑,“不不不,我只对你才用心。”

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眼睛有点疼,她仰起头看他,喃喃地问,“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你说呢?”他反问。

她回答不了。理智告诉她,不不不,哪有这么简单。她可以站起来转身走,干脆利落,或者还可以云淡风轻地瞟他一眼,用目光告诉他,从前的一切从前的她,都成为了过去,他的努力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轻轻笑起来,“呵,周小姐,事实上我有情感上的疑问需要请教你。”

她镇定下来,说,“你可以给我发邮件。”

他还是笑,“我不喜欢纸上谈兵。”

他的模样让她情不自禁地眯缝起双眼。他真的变了许多。他看着她,目光探究,像是在捉摸着她。

她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匆忙地啜口咖啡,却是呛住了,狂咳起来。

他说,“你怎么这么紧张?”

她转身就走。

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尤其刺眼,落落只觉得眼睛发酸,想要落泪。

蓦地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手臂的力量轻而坚决。他的脸庞挨近来,呼吸就在她耳际。他说,“落落,你还爱着我,是吗?至少,你没把我忘掉!”

他语气中的自信让她一阵羞恼,她大力推开他,板着脸,非常努力地义正辞严,“言良生先生,请你自重。”

他的样子似笑非笑。他说,“没关系落落,你会再爱上我的。我保证,你一定会。”

落落转过身,疾步走。他以为他谁啊。他说什么就什么吗?诚然如今他成熟儒雅,或许还事业有成,大约是城中年轻女子热心追捧的对象。可那并不意味着,落落也会被他所盅惑。

落落有点懊恼,事实上,自他一出现,她便已完全乱掉了阵脚。整整一下午,她端着杯茶,鼠标不停开开关关网页,全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些什么。

傍晚时分,办公室通知临时开紧急会。会议简短,消息却惊人。报社下周起将完全与部里脱钩。外包给一市内知名企业,自此自主经营,投放市场,自负盈亏。

散了会,同事们兀自在议论纷纷。消息来得太突然,大家原本都只把这单位当大树,虽然不能结出什么好果子以噬果腹,可好歹也能遮阳蔽雨——仅只每年以政府公文形式下达订阅,就足以供养一干人。

落落的对面坐着就是乔小米,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孩,社会版的首席编辑,也是报社的明星记者。她耳目众多,颇有点神通广大的味道,无论大小,但凡八卦都最先从她那里流出。

于是便有人叫,“小米,啥子消息。”

乔小米笑笑,“侧侧头,这次我也不知道。消息蒙得真好。”

办公室里便有些肃静。这未知的前途,不由得让大家都担忧起来。

乔小米拍拍手,“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这碗饭都有得吃。不用担心。走,吃饭去。我请。甘记狗肉,一个都不能少哈!”

要闻版的编辑是个小伙子,名叫田东,立马就响应了,都去,说不定哪天就各奔东西了也不定。

其实整个报社也就六个人。报社总编自然挂的是部领导的名字,真正管事的是报社编辑部主任黎向猛。一个年近四十,颇为书生气的中年男子。大家都叫他猛哥。据说老婆做生意的,钱多,前些日子过生日,老婆出手就是一辆奥迪A6,羡煞旁人。

陈启真打来电话的时候,大家已经都挤在了奥迪A6上。

陈启真有点失望,“原本还说一块去看场电影。”

落落说,“明天,明天陪你去嘛。”

坐在一旁的乔小米扑哧地笑了,“我说,落落姐,你们怎么还像老人家一样谈恋爱,还看电影。真晕!”

落落也笑,反问,“那你说做什么好?”

田东冲口而出,“做爱呗!”

乔小米猝不及防,脑袋砰地敲到玻璃窗上。她伸手就扯住田东的耳朵,“我说混小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奔放呢。”

田东哧牙咧嘴地,“姑奶奶,放手放手,你难道忘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敢于说真话嘛。”

说说笑笑间,车子停在了甘记狗肉店的门前。

落落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叶佳怡的大红POPO。

落落伸手便拨佳怡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乔小米在前头叫,“落落姐,快点!”

落落收了手机,答应着。突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轻轻一侧脑袋,看到了言良生。

脑子顿时轰地一声响。这个人,也太过分了吧。他要跟踪她到什么时候?突然又失笑了,谁说他跟踪她来着。未免太自作多情了。这儿是饭店,她可以来吃饭,他当然也可能来吃饭。

他正和一个男人说着话,碰到她的目光,便轻轻抬了抬执着酒杯的手,算是招呼。

落落假装没看见,疾步走上楼去。

走着走着,突然心念一动。他和谁吃饭呢?正暗自猜测着,叶佳怡的电话打了进来,落落低喝一声,“你丫干嘛不接我电话。”

叶佳怡轻笑,“呵呵,不好意思姑娘,今晚陪个朋友吃饭,不想电话打扰,所以设了静音。谁知道你会在这当儿给我打电话嘛。”

落落说,“和谁呢,这么隆重。”

叶佳怡说,“你见过的,上次在H城。”

落落说,“言良生吗?”心湖已经轻轻波荡起来,呵,他和她。这世界多么小。

叶佳怡笑了,“是啊。你还记得他嘛。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落落说,“咄,我可没兴趣管你这些。”

挂了电话,却又是魂不守舍起来。她记起中午时分,他蛮横而鲁莽的拥抱,那仿佛仍在耳边的热热的呼吸。

乔小米他们已经喝了起来,边喝边大呼小叫的,包厢里热闹非凡。落落不想喝,乔小米和田东一个劲地劝,猛哥也发了话,“落落,今天日子特殊,喝一点吧。”

三杯酒下肚,落落只觉得全身都发热起来,头也有点晕。乔小米显然是喝多了,直嚷嚷,“落落姐,来,多喝点。说真的,在外边拼死拼活,还不如找机会钓个金龟婿,嫁了算了。哪用愁那么多!”

落落摆摆手,“田东田东,来跟小乔姑娘喝了,我得先去趟洗手间。”

走道里灯光昏暗,一切喧嚣都被锁在了门里,落落信步走到走道尽头,倚了墙静静站着。大约真是喝多了,全身火一般烫。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热。

手机又响,是陈启真。

“嗨,启真啊。”落落说。

陈启真说,“你吃得怎么样了,我去接你好吗?”

有人在身后轻唤一声,“嗨。”

落落的身子一颤。

回过头来,言良生就站在身畔。黯淡的灯光下,他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她憎恨他用这种眼神看他,她一直想要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成为了陌生人。可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她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轻易就崩溃了。

鬼使神差地,落落对着手机说,“呵,不用了。等会同事会送我回去,我明天打给你好了。”

言良生笑了。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侧着脑袋。

呵。他仍然那么漂亮。他一直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说,“走吧落落,我们兜兜风去!”他伸手便揽过她的腰,根本不容她拒绝。

呵。她也没想到要拒绝。

落落想,一定是酒精。一定是那点酒精,让她失去了理智。

上了他的车,落落倚在椅子靠背上便眯上眼睛。言良生拧开音响,细细的音乐在车里缓缓流淌开来。

有那么一刹那,落落觉得自己睡了过去。突然惊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很安静,路两旁种植着高高的夹竹桃,不是花季,叶子碧绿,在浓郁的夜色里努力张扬。言良生在静静地吸烟。

落落坐起来,言良生摁熄烟蒂,说,“走吧,我们钓鱼去。”

他开了车门,从后厢取出鱼竿。落落懵懂地跟在他后边,心里不禁有些惊异,“这里有河吗?”

前行了大约五百米,眼前倏然开阔,淡淡的月光下,一片平静的湖赫然出现在眼前。湖边有座白色的尖顶屋,屋子旁竟然还拴着一只小艇。

落落“啊”的一声。

言良生回过头来,笑了。

落落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言良生说,“是我的地方。我原来准备把它开发了弄个新的旅游景点。你觉得怎么样?”

落落说,“呵,生意场上的事我不懂。”

落落突然觉得好奇异。事隔多年,她和言良生,竟然还可以这样,朋友般侃侃而谈。

言良生轻笑一声,说,“不过我现在在改变主意了。这里只属于你。只有你可以来”。

落落一怔,抬起头来看他。

他正看着她。

落落皱起眉来,泪水涌进眼眶,“别这样,良生。”

言良生把鱼竿向湖中央狠狠甩去。

他说,“我愿意。落落。别想躲开我。”

落落喃喃地说,“你是要报复我吗?”

方良生笑了,“我可没那个闲功夫,你以为演电视剧啊,还报复!”

他坐下来,回过头望了望仍然呆呆站立的她,拍拍自己的身际,“来,坐这里。”

落落犹豫着,轻轻咬咬牙,在他身边坐下。

他腾出手来,微微用力把她的脑袋摁到他肩上,不容拒绝地说,“靠着我。”

有点像梦。落落想耻笑一下自己,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了。她把手轻轻搀到言良生的胳膊里。酒意应该都散了,全身却仍在发热。她闭上眼睛,恍惚中像是回到从前的某一天,她像此刻,挽着言良生的手,街道上充满桂花的馨香。什么话都不用说,除了快乐还是快乐。

夜越来越深,水流的声响温柔而清晰,落落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手机响起来,落落迷迷糊糊地接通,那端传来叶佳怡的声音,“喂,你在哪啊。”

落落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挡住了手机。“怎么了,找我有事?”对叶佳怡的问题,落落避而不答。

叶佳怡很失落,“他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打他电话,一直打不通。这个男人,说对我无情嘛,却总是关怀备至,说有情嘛,却又亲密中有疏远……真让我捉摸不透。哎呀,不说了,我去你那,咱们喝点小酒!你等我!”

电话挂断了。落落抬起头,不等她开口,言良生微微侧过头,“要走了是吗?我送你。”

他一句话也没多问。

落落说,“送我到大街就OK了。”声音有点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言良生生气。

言良生笑了笑,像是很明白。他动作俐落地收拾了工具,落落跟在他身后走,月光淡淡,她看到言良生的身影,高大而挺拨,嘴角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呵,他真的是个成熟男人了,而她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从前那个稍嫌嬴弱的少年。

言良生启动着车子,突然问,“你妈妈,还好吗?”

落落怔了一下,说,“还好吧。”

那语气里的不确定一下子便让言良生捕捉到了,他敏感地看她一眼,“怎么了,不在一起住?很少见面?”

落落点点头,很诚实地回答,“嗯,不在一起住,很少见面。”

言良生的嘴角轻轻带起点笑意来,“是因为我吗?”他问。

被言良生这么一问,落落便怔住了。是吗,是因为他吗?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晚——呵,自从与他重逢,她总是不觉地越来越多地想起从前。

那一晚一直在下雨,从傍晚一直到深夜。落落的母亲把她叫到房里,假装轻描淡写地问,“落落,你是不是喜欢良生啊。”

落落还沉浸在被母亲发现了他们亲密模样的忐忑不安里,猛然听母亲一语道破,脸顿时就红了。索性心一横,说,“是啊。”

母亲的脸沉下来,喝斥道,“你们马上就升高三了,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了,良生这孩子,不适合你,你不能喜欢他,懂吗?”

落落不服气地顶撞,“我们没影响学习啊,良生还给我补习数学。良生很好,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你们不喜欢他并不代表我也不能喜欢他。”

母亲扬高了声音,“你疯了啊!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我说了不行就不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马上把他送走!我说得到做得出!”

落落顿时噤了声。

母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出。

落落怔怔地站着,良生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伸出手,微弱然而有力地握住了落落的手。

落落轻声说,“你一直在外面吗?”

良生说,“没关系,落落你喜欢我已经足够。”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散步。小雨还在细密地下着,风有点凉,落落侧头看看良生。他好看的嘴唇紧抿着,额前的头发湿了,鼻子高挺。她痴痴地看着他,良生突然扑哧地笑了,他说,“傻姑娘,我是不是长得太帅了?”

落落笑着跳起来打他脑袋,他轻轻蹲下来,以便她可以打到他。落落却又不干了,她扭他耳朵,嚷,“言良生,你不可以这样惯着我!”

他们走了许久,落落的脚疼起来。良生躬下身去,说,“来,我背你。”

他一直把落落背到了家门口。家里灯火通明,落落的父亲和母亲端坐在客厅里。母亲怒不可遏,“言良生,你从明天起就搬到学校去!”

落落的父亲叫起来,“茵然!”母亲倏地回过头来,厉声道,“什么都别说了!”父亲闭上了嘴,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良生。

落落哭着跑进房间里,砰地关上房门。门外,隐约传来母亲几乎歇斯底里的低吼,“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收养之恩的吗?”

落落用被子蒙住了双耳。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落落坐起身来,听到父亲在外轻轻敲门,叫,“落落,落落。”

落落不出声,父亲等了一会,走开了。落落的心里有点难过,在家里,父亲总是一个不太发表意见的人。大事小事,基本都是落落的母亲拿主意。相较母亲的严厉,他对落落宠溺多了。从小到大,母亲不肯答应的事,落落总会乖巧地跑来哀求他,他每每便软下心来,背着妻子答允她——买一条明明没法养活的金鱼;吃一点街头小摊叫卖的臭豆腐;打电话给班主任请一个名不符实的病假……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第二天,良生没回来。落落从玉姨那里打听到,母亲把良生带到了校长面前,要求让良生住校。

落落的书桌上搁了一封信,是父亲的笔迹。他说母亲是为了她好。她这个年纪,爱情只是一个模糊而懵懂的概念,随着岁月的逝去,她会发现,那不过一场记忆。不过如此。最多如此。

落落把信丢在一边。她哪里想像过没有良生的生活。没有他,花开得再鲜艳,天空再晴朗,又有什么意义?

下了晚自习,她跑到良生的教室门口,良生一出门,她就迫切地说,“良生,我们离家出走吧,好不好?”

良生不肯。

落落生气了,她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他。他站在大榕树下等她,她假装没看到。他托同学传过来的字条,她看也不看就扔掉。

他终于妥协了。

他在深夜里用小石子砸她的窗。父母亲都不在家,玉姨睡得很沉。落落匆忙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想一想,又推开父母的卧室,在抽屉里拿了一沓钞票,偷偷地溜出家门。

天空下着小雨,良生站在略显苍茫的夜色里,冲她微笑。

那是多么叫人难忘的一幕。落落想,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恍惚间,突然听到良生轻轻“嗨”了一声。落落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子停在了家楼下。

落落一阵脸红,急忙说,“我上去了,再见!”

良生微微一笑,“不邀请我上去坐一下?”

落落也笑,第一次坦然起来,“你明知道你身份尴尬。”

良生摸摸鼻子,“我知道她是你朋友,故意的。”他看着她,“我和她在一起,有的是机会遇上你。”

落落张张嘴,想问,你原谅我了吗?可话说出来,却是,“我上去了。”

她不敢问。他若回答,是的,原谅了。她会疑心他说了假话。如果他回答,不,没有,我从没有一天原谅过你。那么,她会心碎至死的吧。

才刚刚打开家门,叶佳怡到了。

一进门她就踢飞高跟鞋,“妈的,第一次碰到这种男人。”她有点怨愤不平,“还真有对我不动心的男人哪!”她凑到落落的眼前来,浑身酒气,一个劲地逼问,“喂,我是不是美女?是不是?”

落落狠狠地掐她面孔,一迭声答,“是是是是!”

叶佳怡躺到沙发上,皱着眉,“他像是有许多心事。”她轻轻叹息,“唉,我迷上他了。”

落落去厨房煮一点糖水,再回到客厅来,叶佳怡已经睡着了。这个女人。她看着佳怡的脸发呆,要不要告诉她,落落和她心仪的白马,原本旧识。或者,佳怡几天后就会忘了。她哪里有足够耐心来应酬一段暧昧未明的感情。明日午后在咖啡厅偶遇一个明眸男子,她就会把言良生抛诸脑后。

临睡前,良生的短信发了来,“乖宝,晚安。”

落落的心暖了一下。

明明这样的事,陈启真常常在做。啊,陈启真,落落这才想起,她忘了给他打个电话。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明天吧,落落想。明天联系他好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餐桌上搁着热牛奶和面包。叶佳怡留了张字条,“我上班去了。”

匆忙地洗脸漱口,手机响。落落一看,是陈启真,急忙接上了说,“呀,启真。好早。”心里不是不愧疚的,明明想着要先联系他的,最终还是他先打了来。

陈启真的声音有点疲倦,“昨晚是不是玩得很晚哪。想着给你打个电话的,结果突然腹痛,医院里吊了大半夜的点滴,说了去接你也没去成。”他倒觉得抱歉了,落落有点难过,轻咳一声说,“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请假过去看你?”

陈启真笑了,“咦,一个大男人,看什么看。你快去上班吧。”

“那我下班了给你电话。”

“好。”

匆忙打车到报社,乔小米冲她招招手,落落走过去,乔小米神秘地说,“今天新掌柜会来巡班。唔,十点开见面会。办公室通知下来了。”

田东凑近来,“八点啥,我听听。”

乔小米白他一眼,“去,帮姐姐我冲杯咖啡来。”田东有点悻悻地,“大个一天两天的,成天把个姐姐挂嘴上。”乔小米伸手摸摸他的脸,娇里娇气地说,“乖哦,弟弟,等下姐姐给你吃糖糖!”

落落忍俊不禁。

多亏了办公室有这两个活宝,生活才不至于沉闷无聊。她顺口也跟着说,“弟弟乖,姐姐我也要杯咖啡!”

田东急忙凑过来,一把搂住落落的腰,头微微靠到落落肩上去,无比温顺地说,“唔,我听落落姐的。”

乔小米摔过来本杂志,骂,“要死了你。”

落落抿着嘴笑。

突然间觉得不对劲。办公室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落落循着乔小米的目光看过去,门外正静静地站着一行人,最前面的那个,竟然是言良生。

他穿着墨绿条衬衫,嘴唇紧抿,眉头轻轻皱着,像是非常不满的样子。落落吃了一惊,突然警醒到田东的手还在自己腰间,急忙伸手使劲打开他,再抬起头来,门外已没了人影。

乔小米低声尖叫,“看到没,就是他。包下我们杂志社的,就是刚才那男人。啊,真帅。听说是做房地产的,好像还开着超市什么的。哎呀,总之是个大老板。很有钱。估计就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了,就拿来搞搞文化产业什么的。”

落落的心已经乱了。

他包了她所在的报社,怎么昨晚一整晚,他都没对她提起?他又是为了什么,巴巴地跑来承包一间报社?难道说是为了她吗?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这一幕,他会不会觉得她,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变得随随便便了?她真正懊恼起来。

十点钟,会议准时召开。从落落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良生完美的侧面。他真的是个英俊的男人。落落几乎是贪婪地偷偷地注视着他。他的表情很严肃,落落觉得他应该感觉得到她的注视,但他一次也没有转过头来。这只能证明,他生气了。他为她刚才的轻佻而生气。

这么想着,落落便觉得有点委屈。办公室里开开无关痛痒的玩笑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事,不然日子这么冗长无聊,怎么捱过?谁知道那么巧,他刚刚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分管报社工作的副部长姓王,他表现得有点依依不舍,“从此后,报社就是言老板的孩子了。”他自以为说得很有感情,听的人却无动于衷。这位王部长,到报社走走看看的时间实在有限,哪有人真听信他说的,他曾经把报社当作他的孩子。落落就看到,乔小米轻轻地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

报社的分工原封不动,猛哥依然负责报社的各项工作,言良生不过是挂个总编的牌子罢了。他高兴就过来瞅两眼,不高兴完全可以一两年不露面,打个电话来,无论说什么都是圣旨。

会议简短俐落,言良生只说了一句话,“大家继续努力!”

即便是离开,他也没有正眼看过落落。落落站在窗前看他,他从容地上车去,那姿态,像再复杂的一切,也不过云淡风轻。

落落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眼,一眼就好。拜托你抬起头来,哪怕只不过是仰望晴空里的碧云。

车子轻轻鸣声喇叭,轻盈地疾驰而去。

手机响起来,是陈启真。电话里的他有点兴奋,“落落,我妈妈来了。说我们工作都忙,那就由她来帮我们装修房子好了。”

这个男人,一早就买好房子,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的首肯,他不会催她,他只懂得默默等待。他真的是个好人。嫁给他,幸福是一定的。

落落的心轻轻地牵动一下,说,“晚上一块吃饭好吗?我请客,为伯母接风洗尘。”

陈启真笑了,“面子真大,我都嫉妒了。你都没请过我。”

落落说,“谁叫你比我有钱。而且你又比我老。你要照顾妹妹啊。”

陈启真大笑起来,半晌,轻声说,“呀,落落,怎么办,我真爱你。”

落落笑,轻声说,“一身疙瘩。”

轻笑间便约好晚上六点,陈启真要来接她,落落坚持要自己过去。

因为想着要给启真的母亲准备份见面礼,听启真说过,是知书达礼的知识女性,自然不喜太过奢华和张扬的东西。在商场里逛了一圈,陈启真的电话来了,落落只好匆忙地买条丝巾,冲到马路边上叫车。

出租车有点破旧,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车厢里却意外地播放着忧伤的情歌:没关系,从前还不是这样一个人,可今天为什么却特别难过……

落落听得有点出神,手机又响。落落看也不看,拿起来就说,“呀,启真,我马上就到了。”

那头却是乔小米,听得出来那边有点嘈杂。乔小米说,“啊呀落落姐,那个,那个,言良生,出了车祸了,我们约好一块去医院看看情况,你要不要一块去?”

“什么?”

“哦,说是今天早上开了快车。”

“那么,他怎么样?”

“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好像还在手术室吧。”

电话挂断了,落落急切地对司机说,“麻烦您,到人民医院。”心里头乱糟糟的,他为什么开快车?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坐立不安地又叫司机,“麻烦您,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车行到中山在道,堵住了。交警站在街道中间,拼尽全力地吹着哨子,车子像上了年纪的老牛,慢腾腾地向前移。

落落等不及了,付了车钱下了车,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嫌走着太慢,便小跑起来。擦肩而过的行人好奇地盯着她看,是的是的,是有点奇怪。一个穿着时髦的时尚女子,蹬着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奔跑。落落一辈子没有尝试过这样跑步,她不喜欢体育课,小时候八百米测试,她从来不及格。

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门口,碰上了乔小米。她一把抓住乔小米,“良生怎么样了?”

乔小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秘书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只说言总不喜欢嘈杂。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了。不过估计性命没问题的。不然那秘书不会那么镇静。”

落落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强作镇静啊。”

乔小米说,“你怎么了,落落?”

落落这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她侧过脑袋,掩饰地说,“呵,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吗?可为什么心跳得不像是自己的?

乔小米亲热地拉拉她的手臂,“走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呆在这里,也无事于补,不过自讨没趣罢了。落落姐,我们吃饭去好了。”

落落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努力地冲乔小米笑了笑,“呵,你去吧。我约了朋友吃饭。”

“那好,我走啰。落落姐拜拜。”

“小米拜拜。”

独自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落落这才觉得脚在疼,低下头一看,脚踝被磨破了,她的泪轻轻滴下来:天哪良生,你不能有事。

手机响了。这次真是陈启真,“落落,你怎么还没到?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去接你?”

落落疲惫地说,“不好意思启真,我因为有点急事不能过去了,你代我向伯母说声抱歉,改天一定亲自向她陪罪。对不起启真。”

手机关掉了。落落倚在长凳上,有护士走过来,她急忙站起来问,“你好护士小姐,请问,今天下午送进来的言良生,嗯,言良生,他的手术结束了吗?”

护士还没回答,旁边有人惊呼,“落落!”

落落回过头,竟然是叶佳怡!

叶佳怡沉着脸,惊愕的眼神里满是疑问。落落心里为难死了。她拉着叶佳怡走出医院,门外夜色初降,叶佳怡燃支烟吸上。

沉默半晌,落落抬起头来,轻声说,“我先走了!”叶佳怡又气又急,在她身后大叫,“周宝落!”

她知道叶佳怡会震惊,会生气,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连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事,又该如何向人表达?即便从那久远的从前说起,叶佳怡仍然有理由生气,她原本可以在第一时间告诉佳怡,她和言良生,十年前就认识。如今倒显得,她委琐卑鄙,明知道女友爱上了旧交,还要在其中偷偷插上一脚。

一晚上没睡好,清晨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皮肤腊黄,头发枯燥,眼圈乌黑。

打开手机,陈启真的信息铺天盖地涌来。她跳过它们,试图寻找来自佳怡或者良生的。

但没有。

心情灰淡。到办公室里坐定,给陈启真回了条信息,我没事。陈启真的电话立即打了过来,“你没事就好。”落落有点不耐,一个大男人,用得着婆婆妈妈的吗?突然心中一凛,他的好,她一贯受之若饴,突然间却烦了恼恨了。并非启真的问题,而是她。

她轻咳一声,“启真,我们报社最近有点事,这段时间会很忙,可能会不太有时间联络你。”

启真也知道报社外包的事,这理由听上去充分且无懈可击。启真说,“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其实仍然是牵强的。她不过一介小小编辑,忙死也轮不到她。再说他妈来了,她是他的女朋友,怎么可以不去面见长辈?哪怕仅仅出于礼貌。可启真不愿计较。他爱她。落落用手撑住额头。

乔小米来了,落落的精神不由得一振。这个喇叭筒,每天都会有最新八卦的。果然,她说起某某小区,丈夫杀死了有外遇的妻子,自己跑出去旅行;还有某某亲戚家的小女儿,为了保住婚姻,不停地怀孕流产,就为了生个儿子;再就是某某,为了达到离婚目的,到处对人说老婆得了精神病……

乔小米啧啧地说,“落落姐,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特别是男人?”

田东凑过来,“小米姐,别担心,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变坏了,还有我是好的。我对你是真心的。”

乔小米啪地一个爆栗过去,喝道,“小子,有事没事别拿老人家来开玩笑。”

落落有点烦燥。

这时猛哥踱了过来,手里端着茶杯,边喝茶边问,“我说小米,知道不知道言总怎么样了?”

落落立刻竖起了双耳,几乎是充满了感激地看了猛哥一眼。

乔小米摇摇头,“不知道。”

落落颓然地坐下,顺手抓过桌上的报纸来看。眼前密密麻麻的,全然不知看的是些什么。突然乔小米伸手挡住报纸,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

落落抬起头来,乔小米说,“落落姐,失恋了?”

落落白她一眼。

乔小米哧哧笑,拍拍纸纸,“那你看嘛反着看报纸?目前流行这种阅读方式?”

落落凝神一看,果然,报纸拿反了。脸立时烫烫地热了起来。她急忙站起来,掩饰地说,“昨晚没睡好,打瞌睡了,出去走走。”

她已经二十四岁,当然还没老,可也不足够年轻了,应该早已练就把心事放在心底,面色波澜不惊的从容本事。唔。良生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扰乱了她的心房。

良生没有消息,佳怡也无声无息。每天固定打来的电话也没了。落落有点怅然。她们在大学里结下情谊,叶佳怡的每场爱情她都亲眼目睹见证,她批评叶佳怡不该让痴情的男生在楼下一等就一晚上,而叶佳怡每天都劝她去恋爱。在叶佳怡看来,这青春时光如此短暂如此美好,不拿来恋爱真是枉费人生了。落落最好的朋友,除了叶佳怡,就是书。她甚至翻来覆去地看《红楼梦》,要不然就看金大侠的神雕。叶佳怡觉得不可思议,她问她,“书中真有颜如玉?”

当然没有。但她心中有良生。她从没有一刻遗忘过他。直至毕业后两年,认识陈启真。他比她年长五岁,成熟稳重,对她处处呵护。她以为,良生从此就会渐渐地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直至消失,不再惦记再难想起。

如果他没有再度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也许会是可能的。

她到叶佳怡公司的楼下去,等佳怡下班。

叶佳怡很晚才下楼来,一眼就看到了落落。那么多年的朋友并非白做,落落从来没有专程跑到公司里来找过她,落落的诚意和歉意,她总不能装做不懂。细想想,那男人或者真的比较窝心,处处让人觉得妥贴安稳,但终究不过一个男人。叶佳怡见的男人,还少了去嘛。并不犯得着为此失去一直相交甚笃的闺蜜。

这样掂量一番,脸色便和缓下来。落落已然迎上来,微笑着叫,“佳怡。”

落落上前来就挽住了叶佳怡的胳膊,无辜又亲热地说,“亲爱的,请我喝咖啡好么?”

叶佳怡板着脸,硬邦邦地说,“没钱!”

落落侧过脸笑,“哎呀,没钱我借你啊。小事一桩。咱什么关系嘛。”

叶佳怡啼笑皆非。落落永远有这个本事,每次非要和她对着干,上一秒还吵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她就会凑上前来讨要一个微笑或者拥抱。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落落明知道她对言良生有感觉啊。想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一走进路边的名典咖啡,落落立刻殷勤地为佳怡拉开椅子,几乎是媚笑了,“叶小姐,请坐!”

叶佳怡再也挂不住脸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嘛,你感兴趣让给你好了,你也别有犯罪感,我叶佳怡最不缺的就是男人!”话出口了,心里却突地难过起来。这个男人真正让她心仪。和以往有点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卖力讨好她,不会看她脸色说话做事。他是自信的,泰然的,有时候专注有时候心不在蔫。他让她充满好奇。她被男人宠惯了,没有试过被冷淡被忽视,他那若即若离的轻轻轻淡淡的态度让她充满了挫败感,相处几月,数度想过放弃,每每又忍不住主动联系他。不是没想过他有女朋友,他这样的男人,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原本就该是那种与诸多女人诸多纠葛的花心型男。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想像的女人里,竟然有一个,活生生地呆在她身边,是她的金兰,她的闺蜜。

午后的咖啡店里格外安静,忧伤的音乐若有若无地在空气里缓缓流淌。窗外阳光炙热,室内却凉意盎然。

落落轻啜口咖啡,出神地凝视窗外,像是在慢慢回想,良久,才耳语般说,“我十六岁的时候,有过一场私奔。”

叶佳怡吃了一惊。印象里,落落一直是个乖的,安静的,淡然的女孩。大学里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却总是微微一笑,统统不予回应。要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打死叶佳怡都没法相信她会有过一场私奔!还发生在十六岁!叶佳怡不能置信地盯着她。

落落轻轻一笑,“很吃惊是吧。对方是我父亲老同学的孩子。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他们,后来他爸爸去世了,他就来到了我们家。再后来,我们就恋爱了,我母亲大发雷霆,她不许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离家出走了。不,是私奔了。”

叶佳怡倒吸口凉气。“天哪,落落,真没看出来。”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胆子大得生毛。”

“后来呢。”

后来啊。落落简洁地说,“后来我太想家了,就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就把我接回家去了。”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落落的表情很平静,像是才刚聊了天气罢了。叶佳怡小心翼翼地问,“言良生吗?”

落落抬起头来,“是的,他就是言良生。”

她微眯着眼睛,从前的那些片断,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那一晚离开了周家,他们直奔车站,找到了开往省城的车,就坐了上去。他们坐了很久的车,落落几乎没出过远门,车子颠簸让她吐得天昏地暗,整个人虚弱地偎在良生怀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良生一路上都在忙着,喂她喝水,纸巾擦脸,帮她揉肚子,外加买票买饭找小旅店。他们在省城呆了一晚上,担心父母亲会找来,于是,在车站胡乱上了一趟车,傍晚七点,终于抵达H城。

八年前的H城,街道破旧,房子破旧,连街上的行人都是灰扑扑的模样。

他们住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两晚上。落落几乎是睡在良生的手臂上。她对他全身心地信任,心里全无一丝****。良生喜欢轻轻吻她脸颊,这让她感到幸福,充满安全感。至于父母亲发现她失踪后的恐怖和焦虑,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两天后,良生租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小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幸好带着一个小小卫生间和一个小小阳台。他们身上的钱,付了房租,买了一点生活用品,便所剩无几了。

言良生拉着落落的手,神情郑重地说,“落落,从现在,我们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了。”

彼时良生十八岁,但他远比落落成熟。知道私奔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此无人庇护,一切得靠自己。他们都还太过年轻,实在不足以面对私奔之后的种种可能。但落落提了出来,他终于还是答应她。

床单是落落挑的,浅蓝的碎花。白天她用温水洗过,阳光下晒了一整天,铺在床上,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

良生从背后环住落落,瞬间里,从此后就这样相依为命了的感觉袭上心头来。良生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落落紧紧地靠着他。那么年轻幼稚的身体,像春天里悄悄然绽放的花蕾,静默的晴空中划过飞鸟,闭上眼睛的刹那,落落看到良生漆黑的眼瞳里全是自己的影子。

几天后,良生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小饭馆里做服务员。落落问他,“累吗?”他摇摇头。落落又问,“他们对你好不好?”良生微笑了,“很好。他们都叫我小弟。”

落落每天呆在家里,没完没了地擦地板,在路上拣了可乐瓶,小刀割去瓶口,盛上水,院子里胡乱采摘一点不知名的花或者树枝插上,简陋的小屋陡然也透露出一丝温馨来。

她又买回来一个瓦罐,每每黄昏时分,便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一点尾市的骨头和红萝卜,拿回来熬汤。她哪里做过这种事情,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汤太咸,不然就是萝卜夹生。一次两次,良生不肯让她动手,他扶住她的肩,郑重地说,“你再做,我会难过。”

落落明白他的意思。他会觉得他没把她照顾她。他的理想和愿望就是把她照顾好,让她快乐,让她幸福。

她真的不再做。她喜欢搬张方凳坐在院子里等待暮色降临,良生有时候回来得早一点,有时候比较晚。她很耐心地张望着院门口,他的影子一出现,她便立刻微笑起来,站起来就奔到他怀里。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拥抱良久,良生说,“落落,你的微笑特别美。”

多年后落落便明白,自己于生活里不过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他爱她怜惜她,因此觉得她处处美好。

他们过得很拮据,可是快乐和幸福抵消了物质上的匮乏,每一天都是新的,美的。就连小小木格子窗跳进来的阳光,都仿佛带着跳跃的快乐音符。

屋子背后有一片菜畦,大概从前也曾有人精心耕耘过,现在已经荒废了。良生买回来一把小小挖锄,落落吃惊得咯咯发笑,“天哪,良生,你这是干什么?”

良生笑咪咪地牵了她的手,提着小锄头,小心翼翼地踏过细石土路,悄声说,“咱做一对神仙般的农民吧。”

落落仰起头看他,轻笑,“有这么帅的农民吗?”

良生失笑地刮刮她鼻梁,“啊哟,不怕羞哦。哪有自己夸自己人的。”

落落嘟着嘴,“谁跟你是自己人啊。”

良生迅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得意洋洋,“诺,盖了章了,看谁还敢不认!”

落落满心欢喜。手掌就搁在他掌心,比什么都开心。

良生脱了外套,把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有模有样地挖起土来,落落站在一边,不知道要怎么帮忙才好。

愣了半天,便跑去提了一小桶水来。良生一看就笑了,“这样不够哦。我来。”

他接了一根长水管,套在水笼头上。一径拉到屋后,哗啦啦地,水全洒上了。

落落简直要崇拜他了,她双手笼成一个喇叭筒,大声嚷,“良生,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良生笑着不语,把水管转过来,捏细了,水哗地直朝她喷来。

落落尖叫一声,赶紧往一旁躲。

良生大笑着,又转着水管追她。

落落不停地尖叫着,不停地闪躲着。

衣服湿了。笑得嗓子都哑了。

闹够了,良生把她抱进屋子里,三下两下地脱了她的衣服,把她塞到被子里。

然后开始烧热水。

落落穿了良生的衬衣,下床来。

良生温和地叫她,“来,落落,我帮你洗头。”

她乖乖地坐在他面前,任他笨拙然而温柔地帮她轻轻抠挠着头发。心里涌动着湿润的情愫,要是这样子,一辈子就这样子,该多好。如果是个梦,那就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晚上,他们就挤在一起玩猜谜语。每人轮流说一个谜语,谁没猜上来的,就得让对方在自己脸上画乌龟。

落落说,“今天的规矩要改一改。你要是猜不出来呢,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

良生有点不满,“可是我对你都没什么要求嘛。”

落落说,“那很难说啊。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得求上我了呢。”

良生笑了笑,说,“那好吧。”

落落轻咳一声,“来啰。开始啰。”

“狼来了。打一水果名称。”落落出了题目。

良生凝神想一想,说,“给点提示吧。”

落落摇摇头,“不行。”

良生假装发怒,“不给你做饭了。”

落落睁大眼睛,“啊呸!”

良生嘿嘿笑起来,“哼,以为我真不知道?告诉你,我很聪明的。谜底是——杨桃(羊逃)!”

落落啪啪地鼓起掌来,“乖乖,猜对了!”

良生说,“好,到你了。周扒皮。打一字。”

落落笑着叹气了,“良生你真是一个好人。你对我真的没要求啊。让我猜这么容易的谜语。‘吉’字。对不对!”

良生微笑了,“是啊。落落果然很聪明。”

落落也笑,“好,再来啰。准备好了没?这次可是一个高难度的哦。一只乌龟掉进了水里,又一只乌龟掉进了水里。猜两种植物。”

良生愣住了,问道,“你确定这真的是一则谜语吗?”

落落点点头,“当然。”

良生侧侧脑袋,半晌才无奈地说,“好吧,你有什么要求?”

落落两眼放光,“明天请假不上班,我们出去玩好吗?”

良生有点啼笑皆非,“你拐弯抹角的,就是为了让我偷懒?”

落落冲他讨好地笑笑,“好不好嘛?”

良生笑,犹豫一下说,“好吧,去吧去吧!”

落落高兴得直鼓掌,“帅哥,刚才那谜语的谜底是1、玫瑰(霉龟)。2、野玫瑰(也霉龟)。”

她拿过良生的手,很小心地在他掌中写,“霉龟。唔,就是说,这是一只倒霉的龟。”再写,“也霉龟。就是说,这仍然是一只倒霉的龟。”

良生笑了,他温和地说,“呵,我知道了。好了,睡吧。”

第二天,良生带着落落乘车去了郊外。他很神秘地对她说,“一定会让你吓一跳!”

车了颠簸了大半个小时,才停在了路边。

良生拉着落落下了车,又往前走了数百米,转过山道,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出现了一片湖水。湖边竟然还有老大一片沙滩。

落落瞪大眼睛,啊地一声惊叫。

良生微笑着看着她,“怎么样,惊喜吧。”

落落高兴地点头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走上前去。

落落脱了鞋,踩到沙滩上。天气还挺热,沙滩上许多人。水里也有许多人。落落看到有人走过身边,大片白花花的肉,腰腹明显地隆起,胸大哦,伴着脚步一抖一抖的。落落看傻了。这种模样,也敢穿泳装上阵啊。真有勇气哦。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子,落落心里暗暗惊叹,啊,这才是美女哦,颀长的腿,纤细的腰,饱满的胸,良生问,“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呢,要不要换上?”

落落摆摆手,气馁地说,行了,我小短裤也是一样啦。再说了,我又不会游泳。泡泡水就OK了。

她看一眼良生,他一定看到那些姑娘的漂亮了。她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嫉妒。她抬起头来,笑着说,“小子,看这些妞都很漂亮是吧?”良生轻哼一声,说,“这倒是真的。每一个都比你漂亮。”

明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落落挺认真地有点着恼,于是气呼呼地朝海边走去,特意避开了热闹的人群,独自走到僻静处,赌气地在湖水边坐下来。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在水里嬉闹着,玩起来还挺疯,男孩一忽儿把女孩摁在水里,一忽儿又把女孩扛到肩上,惹得女孩咯咯笑。

落落看着有点神往,突然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落落猝不及防地就一栽到湖水里,她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寻找可以支撑的沙地,这一伸手,反而使身子更往水深处飘落过去,湖水忽地扑上来,落落狼狈地吞下几口湖水,心里头漫过强烈的恐怖感,她想叫,却叫不出来。

良生吓了一跳,他只想着跟落落开个玩笑,只不过是伸手想吓她一吓,结果身后有人走过,撞着了他,他猝不及防,便撞倒了落落。

他知道落落不会游泳,赶紧跳下水去,一把就把落落拉了起来。

落落头发****地躺在沙滩上,良生一颗心砰砰直跳,“落落!落落!你别吓我,落落,醒醒!”

他轻轻拍打她的脸,她毫无反应。

他毫不犹豫地就俯下身去,给落落做起了人工呼吸。

不一会,落落轻咳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良生注视着她,突然便狠狠地把她搂在怀里。

落落才刚苏醒,微弱地叫起来,“走开,你这坏家伙!你推我,你坏死了。”

良生眼里满是抱歉,对不起哦,我只是想吓吓你,谁知道被人撞了一下,你就掉下去了!

落落抓起他的手就咬,“讨厌讨厌!”她伸手狠狠地在良生手臂上掐了一把,“今晚不把本小姐服侍好,有你好看!”

良生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上,“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他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落落抬起头来看他,含着泪水笑了,“你这傻瓜!”

一星期后,良生回到小屋子里,喜滋滋地叫落落,“落落,落落,快来!”

落落小跑着扑上来,“怎么了?”

良生骄傲地说,“我运气真好,一参加工作就赶上发工资,老板也给我发了一星期的工钱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钞来,两眼闪闪发光,“你看,落落,我们的钱!”

落落惊叫一声,狠狠地在良生脸上亲了一口,“良生,你真棒!”

良生诡秘一笑,“还有哦,我送你的神秘礼物!”

落落眨眨眼睛,像是不敢置信,“真的吗?”

良生伸出两个拳头来,“来,先猜猜,哪个拳头里有东西?”他笑着看她,“猜准了才有送哦。”

明明让她猜,却故意略略张开了右手,落落眼尖,顿时就抓住了他的右手,“这里!”

言良生哈哈大笑,倏地张开手掌。

他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银色的。小小一枚。

落落愣住了。

良生把戒指帮她戴上,微微俯头在她额上亲吻一下,“我是我现在仅能送你的最好的礼物。以后,以后我一定送你一个真正的,全世界最美的戒指。”

落落攀附住他颈项,眼眶湿了。

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不不不。它就是真正的,全世界最美的戒指。”

她主动吻住他。

他热烈地回应着她,喃喃说,“我爱你,落落。我爱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

落落重复着,“好。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

一个月后,生活和心境渐渐平复下来,落落开始想念母亲。想念的口子一扯开,便如黄昏时分漫过沙滩的海浪,层出不穷地涌来。有那么一刹那,落落觉得无限愧疚。纵然平时父母亲陪伴在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女儿突然无故失了踪影,可想而知他们的焦虑和惊慌。

有了心事,心神便有点恍惚。一天晚上良生做了糖醋排骨,落落只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她冲口而出,“怎么这么难吃,我妈妈做的可好吃了!”

良生突然发了脾气,他把筷子狠狠地拍在桌上,转身出了家门。

落落愣住了。良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更别说掉头就走人。傍晚的风扑扑地吹打着窗棂,落落无助地转头打量窗外,夜色凝重,稀稀落落的灯火散布在遥远处。从所未有的孤单和失落感袭上心头来,对家和父母亲的思念变得不可抑制。她从枕头下拿了十块钱,飞奔着出门去。

路口的一家小商店有公共电话,落落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来接电话的是母亲。一听到落落的声音,她立刻就哭了出来,“落落你在哪?”

一听到母亲的哭声,落落也哭了起来。母亲慌乱而紧张,不停地追问她在哪。落落不肯说。母亲像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突然说,“良生的母亲回来了。前两天跟我们联系上了。她说,非常想念良生。她患了乳腺癌,过几天就要手术。”

落落如被雷击。

虽然良生从来不说,但落落知道,他很想念他的母亲。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小,根本就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唯一的记忆不过来自父亲书桌上的一帧照片。虽然母亲离开了,但父亲没有一天遗忘过她。他对她的离开并无怨恨,他对良生说得最多的就是,男人多是如此,重利轻离别。良生渐渐也知道了,母亲的离开,大约就跟父亲的甚少陪伴有关。大一点的时候听说母亲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爱打扮爱招蜂引蝶,抛弃他们父子俩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比她还小的男人。良生哭着去问父亲,父亲把他抱在怀里,轻声说,“你母亲啊,她很美。她也很好。”

因为父亲的不肯责怪,良生对母亲的怀念和怨怼因此而平分秋色。偶尔看到电视剧里年老的母亲和长大成人的儿子争吵,良生总会撇撇嘴,“我才不会这样。”他表现得再成熟,也仍然是一个孩子。

落落几乎是心乱肉麻地回到了家。良生早已经回来了,就站在门口等她,一看到她,就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喃喃地说,“别生我的气,别离开我,落落,我只有你。”

落落的泪悄悄地落在他肩头。

一连几天她都心神不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再给母亲打电话,母亲毕竟见多多识广,知道了她安全健康,说话的语气便平静正常起来。她说,“女儿,你们这么小,怎么负担生活?就凭良生打点小工?呵,我亲爱的女儿,你太轻视生活了。不如,找个时间去良生工作的地方看看?”

挂电话之前,母亲又幽幽地说,“良生她母亲现在有的是钱,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

这话太刺耳了,落落听着有点怨愤。能给良生任何他想要的?他要的亲情和母爱,她什么时候给过了?现在无非是有几个臭钱,眼看生命消逝在即,急着找个儿子继承家业罢了。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只有我能给。落落坚定地想。

几天后落落偷偷跟在良生身后,来到了良生打工的小饭馆。落落站在玻璃窗后,眼睁睁地看着良生不停地向客人陪笑,鞠躬,不停地有人叫他,“小弟,我叫的菜怎么还来?”“小弟,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小弟,你还想不想干了?”良生一点也不生气,他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脸上仍然保持着谦卑的笑容。

落落捂住了嘴,泪水汩汩流下。

她哽咽着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只有你主动离开他……狠狠心落落,你离开他,是成全他。如果彼此真心,以后还会在一起。”

现在想来,母亲是半哄半骗。但落落选择了相信母亲。她可以忍受对家庭的眷恋,对父母的思念,唯独不能忍受良生低声下气讨生活的模样。她爱的良生,不该这样艰难而没有自尊地生活。

她深呼吸,“妈妈,你来接我吧。”

那一晚,她破天荒地跑去买菜,淘米做饭,笨拙且小心翼翼地炒菜。

良生回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骇得笑起来,“呀,你这是怎么搞的?”

落落说,“我总要学着怎么照顾你啊。你在外头上班,已经够累了,回来还要做饭给我吃。”

良生把她狠狠地抱了一抱,“我愿意啊。”

她做的饭菜实在不怎么样。饭糊了。菜咸了,汤里又忘了放盐。煎的鸡蛋里还残留着蛋壳。

可良生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像是幸福得不得了。

吃完饭落落缠着良生去散步。他们在这小城已经居住了一段时间,却基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出来走走。

落落一直挽着良生的手臂,小小城镇,街道很破很旧,还很短,他们反反复复地走来走去。

走在梧桐树影里,落落停住了脚步,她微微仰起脸来,命令良生,“良生,亲我一下。”

良生笑着亲亲她的额头。

她突然倍觉难过,把自己投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良生笑了,“你怎么了。今晚怪怪的。”

她问他,“良生,你爱我吗?”

良生毫不犹豫地答,“爱。”

落落又问,“爱多久?”

良生温柔地答,“一辈子。言良生只爱周宝落。”

她觉得满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怕良生发现,赶紧低了头。泪水便悄悄地坠入微尘里。

整整一晚上,她都握着他的手。入睡了也不肯松开。做了个梦,梦到良生冷冷地看着她,对她说,“我恨你,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她惊醒过来,一颗心兀自狂跳。

侧过头来,看到良生安静秀美的面孔,忍不住轻轻哽咽起来。

她在他额上轻轻亲吻,“我爱你,良生。非常非常地爱你。”

母亲第二天就来了。

良生不在家。母亲迅速地帮落落打点好行李,催促她,“走吧,我们走。”

落落站在门口,那笨手笨脚亲手缝制的碎花布窗帘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晃荡,落落哭了。

母亲说,“明天良生的母亲就会来接他。他会幸福的。”

坐在返程的车上,落落靠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那一觉,从所未有的长。她梦到了良生孩子一样的笑,水果糖清甜般的亲吻,他额前微微卷曲的发,他在午夜里安宁均匀的呼吸……

父亲就站在家门前焦急等候。那模样,看上去苍老了很多。落落鼻子一酸,伸手搂住了父母亲。她低声道歉,“对不起爸爸妈妈。”母亲也哭了,父亲却笑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但从此后她失却了良生的音讯。

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言良生。落落问得多了,母亲便不耐烦起来,“你还嫌你给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落落住了嘴。她突然醒悟到,父母亲的原谅和包容是有限的。在他们眼里,不判她死罪对她已是最大赦免。她怎敢还提要求。

她渐渐地不爱说话。也没人陪她说话。父母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星期见不着一面。一家三口,一个月里难得碰在一块吃餐饭。他们又换了大房子,落落只觉得,更寂寞。就这样,寂寞地完成了高考,念了大学。

有一天,她在清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迭已然发黄的信件。那笔迹,她再熟悉不过。她几乎屏住了呼吸。良生在信里边恳切地询问,“落落,你现在好吗?”“落落,你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按时吃饭?”“阿姨,落落还好吗?”“阿姨,可以把落落的联系方法给我吗?”……邮戳显示,信件来自香港。

落落独自坐在书房的地板,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他试图寻找过她。他没有忘记她。

此时的落落刚刚大学毕业,于是义无反顾地,远走省城A城。辗转良久,找了一份工作。最起初的时候,很辛苦,一个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生活着。什么都从头学起,没人可依靠,头一个月,不是在便宜又嘈杂的小店吃快餐就是自己在家里冲泡面。钱总也不够用,恨不得一分当作两分使。即便如此,却很倔强地拒绝来自父母的援助。心底里,是悄悄怨怼的,埋怨母亲不该藏起那些信,埋怨母亲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场可以让岁月冲刷掉的错误,时间会让人遗忘的记忆,那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充其量,不过是偶然经过的一名路人。但她,从来没有一刻遗忘,她欠他一个告别,一个解释。

一年后在街上偶尔碰到了高中同学,大家约着小聚了一场,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良生,她的心立刻就高高地提了起来。

原来,她真的忘不了他。她怅惘地想。

她盼望过,期待过,无数次,街头重逢。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真的。会真的重逢。时间流逝了那么久,她以为,他终将只是她的梦了。只能怀想,只能追忆。

那些往事,经历着的时候多么惊心动魄,如今说起来,却只是淡淡几句便了事。

落落抿口咖啡,“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叶佳怡怔怔地注视着落落,她脸颊略微瘦削,眼睛不算大,最引人注目的无外一头长及腰肢的长发,漆黑得不像真的。她穿着简单,身上透露出一股子学生气的清新味道。身材也偏瘦,完全跟性感搭不上边,真要丢人群里,估计还得花点功夫才能找得着。

这样的普通女孩,叶佳怡曾经猜测她最多少年时有过一场未遂的暗恋。多姿多彩的感情生涯,原本是为佳怡这样的女孩准备的。整场大学生涯里,她硬是没有经历一场恋爱,佳怡真正觉得惊异,她试图给她洗脑,青春难得易逝,唯有在这样的光阴里还可以任性地毫无顾忌地爱一场。可她只安静地。像午后山坡上静静盛开的小小花朵。

她真的让她吃了一惊。

她酸溜溜地,“没想到你的青春里还有这么一出跌宕起伏的剧情。”

落落抿抿嘴微笑。

旁人看到的永远不过是事情的起始。他们不懂得其中的痛。那种,让人几欲不能呼吸的痛。

佳怡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我说了,我叶佳怡的男人多的是,你要早说言良生是你旧情人,我正眼瞅都不瞅他。你现在算什么?以为挖了我的墙脚?觉得对不起我?我靠!你少来!我叶佳怡还不至于!”

落落急了,“不是的不是的。”她摆着手,几乎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了。

叶佳怡噗哧笑了。

落落松了口气。傻傻地也跟着笑了笑,低下头喃喃地说,“其实,现在我们也没什么。真的。”

佳怡说,“还爱他吗?”

落落迷惘地说,“不知道。”

听到他的名字心跳就加快,看到他时眼睛里就只有他,这是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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