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质量判断总是与读者的阅读感受相关。由是亦可提出,怎样的小说才能征服读者?特别是篇幅浩大的长篇小说,它究竟是靠什么沟通读者的?应该承认,这始终是个让作家费尽心机或反复推敲琢磨的课题,因为其中不只是牵涉到读者的兴趣及口味的复杂多样,而且直接与小说创作的目的相关,或涉及到最现实的文学存在理由——谁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赢得社会的最广泛的呼应和读者的审美共鸣。倘若一部小说问世后,文学界少有人问津,读者也寥寥无几,那无论怎样说或怎样评价,都只能是一件让作家感到遗憾及反省的事。小说作为一种大众性特点显著的叙事文学,最理想的创作状态无疑是:既具“好看耐读”的品性,又不乏相应的创造性或新鲜发现。但要抵达这样的理想状态,其实很不容易。首先是什么样的小说才可被认定为“好看耐读”,也就是说,最终有些怎样的小说因素才能真正沟通或满足读者的期待。就我的小说印象而言,我觉得有益因素及追求是不能轻慢或漠视的,更不能无意识地将其放弃——
我说的不是别的,就是小说叙述中所可能实现或传达的“现实感”。“现实感”还不等于我们常说的所谓“现实意义”,但其中包含“现实意义”是毫无疑问的。这里所说的“现实感”,主要是指小说可能给予读者的一种与现实相关的感受,或一种激活读者对现实产生联想或思考的审美启示。“现实感”作为小说叙述中最活跃或最富生命力的因素,往往具有一种打破诸如时空、地域乃至生活形态之类局限的艺术能耐,因而在沟通或满足读者期待的过程中,“现实感”所可能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在特定的情势下,它甚至能使某些艺术上相当粗糙马虎的作品受到普通读者的拥戴或看好。当然,高品位、高视野、很讲究思情张力的“现实感”,则可以涉及到文学的存在或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态而历久不衰的理由。
从20世纪末到本世纪初,也许是因为文学界对作家创作的题材选择的特别强调,或出于现时军旅作家在生活阅历方面的熟悉及想象可能,这几年的军事文学领域,陆续出现了一些好的或比较好的描写和平军营生活变迁的长篇小说,如黄国荣的《兵谣》、刘增新的《美丽人生》、徐贵祥的《仰角》、柳建伟的《突出重围》、马晓丽的《楚河汉界》、郭富文的《战争目光》等。这些作品或描写普通官兵的军旅生涯及生活环境,或传达新时代中国军人所面临的各式各样的挑战,或从各自的角度及领域表现在高科技条件下打赢战争的决心与信念……小说的叙述虽然千姿百态,传达的深浅及感染力也不甚一样,但有一点则是很接近的,那就是我提到的这些通常被“归类”为“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下工夫以自己的艺术路数塑造了新的军人形象,并由此而展现了隐含着时代底蕴,甚至历史前行的阵痛的当下军人精神状态——当然,其中的人物不一定完全是现时的军人。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这里说到的“新的军人形象”,若与以往军事题材小说(尤其是战争小说)中的“英雄人物”相比,即便是与80年代小说中的“英雄人物”相比,确已呈显或开始出现一系列令人瞩目的变化,几乎是从生存处境、思维方式到内心世界。其中虽不乏英雄主义与爱国主义精神的张扬,但张扬的形态及文学手段,则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了,而且更坚决地抛弃了那种凡塑造英雄人物便忌讳个性缺陷、精神烦恼或感情上的犹豫痛苦之类的描写思路。这样,小说中的军人形象及精神状态便趋于相应的丰满或本相,“现实感”也显得更为强烈,而通向社会阅读期待的渠道也较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畅达。如《末日之门》(乔良著)这样的长篇小说,虽称不上所谓的“现实题材”——作品不止是富有未来主义色彩,且不乏中国式的神秘幻想,但整体叙述中所包含的“现实感”或现实主义精神,却要比某些描写现时军营生活的小说强烈浓厚得多,特别是作品中透露的那种人类渴望理想的生存处境,应该说很真实很深刻地传达与揭示了当今世界的“现实”。《末日之门》绝不是一部仅仅靠“幻想”完成的作品:在这里,“现实感”或其中所弥漫的现实主义精神是最好的注解。
应该获得说明的是,这些被称为“现实题材的”长篇军旅小说之所以富有“现实感”,或之所以很能满足读者的期待而显示出“好看耐读”的品性,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作品描写了所谓“现实”的缘故。我们得承认,不少描写了所谓“现实”的小说,实际上连最起码的“现实主义精神”也显得模糊稀薄,更不要说审美意义上的“现实感”了。而我提到的这些“现实题材”小说,其成功之处正是在于作品按军营现实生活的本相及作者的真切体验描写了“现实”,特别是那种最能从根本上传达时代变迁的军人精神状态的“现实”——事实上,这一“现实”的底蕴虽则游移而难以捉摸,但在表现历史前行的艰辛、沉重、痛苦,乃至人性或“人的过程”的复杂丰富方面,却具有艺术上的优势或更吻合小说叙述的规律性。但要既具冲击力又富有意味地揭示军人的精神状态,我想作家们都会意识到或想象到其中的难度。首先是在当今世界进入了新的时代的情势之下,不管你是否愿意,现代化已经向你走来。假如只是挂在嘴头上,那岂不成了真正的赵括式的纸上谈兵?然而从近期的长篇创作来看,如《突出重围》(1998年)、《仰角》(1999年)、《楚河汉界》(2001年)、《战争目光》(2002年)等,最显著的特点就在于这些作品不回避现代化前沿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倘没有其中的各式各样的、涉及到时下世界情势严峻性的矛盾冲突,小说中的军人的精神状态是绝不可能获得传达的,而人物形象的新鲜独特也是无法实现的。
在相当尖锐激烈的军营前沿生活的矛盾冲突之中,说独特的军人形象塑造也罢,说富有时代感的军人精神状态的展现也罢,这些作品在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过程中,都很注重人之于“现实”的忧虑或焦灼的描写。《突出重围》的人物及故事读者都很熟悉,因而对置身“重围”中的人物的情绪及冲动也不会陌生。而《楚河汉界》所显现的鲜明的关注与卷入现实的倾向以及主人公的忧心忡忡或对生存处境的困惑无奈,正是小说产生感染力与思情冲击力的最重要的因素。至于刚刚出版的《战争目光》,作为一部描写海军陆战旅生活的长篇小说,它同样没有回避军营的现实,特别是严酷训练中的矛盾冲突,而那种从故事情节及人物个性中透露的焦虑不安与充满忧虑意识的精神状态,则是与打赢现代战争的信念与新一代军人的坚忍不拔联系到了一起,这样也就极大提高了作品的魅力与接近读者的可能。无论是“突出重围”的精神状态,还是立足新时代实战的“战争目光”,我所提到的这些所谓“现实题材”军旅长篇小说,一是在现实的矛盾冲突中,让人感受到了现代军人的铁血流动,或者说,尽管其中不乏面对挑战所必然产生的忧虑或焦灼,但英雄主义与爱国主义精神的张扬,恰恰显得更动人心弦或在感染力上更具分量;二是从矛盾冲突到人物的精神状态所显现的忧虑或焦灼,都能让人更丰富更广阔地联想到“现实”——这,便是我说的小说的“现实感”。实际上,小说的“现实感”具有题旨寓意上的超越性,譬如说,“重围”便不可能局限于军人的或军事生活中的“重围”;而《战争目光》何止是战争中的“目光”或仅仅海军陆战旅的“目光”,因为它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更广阔更现实的世界,联想到一种无可回避的考验或挑战。在我看来,小说的“现实感”作为文学性的一种,其魅力也正是在这里。但需要强调的是,“现实感”与“现实题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即便是“历史题材”,而且在结构及描写中并不直接与“现实”挂钩,但只要在感受与叙述之中,投之以现实的目光或体验,“历史题材”的小说也一样可以产生强烈的“现实感”。
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