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吕仙亭记
吴敏树(1805—1873)，字南屏，湖南巴陵(今岳阳市)人。道光十二年举人，曾任浏阳(今湖南浏阳县)训导。后辞官专门从事古文写作，游京师，常与梅曾亮、朱琦、王拯等桐城作家研讨古文及经学。他与曾国藩交往也较深。文章学归有光、方苞。曾责怪姚鼐建立文章派别，但曾国藩及后世都把他归入桐城派。所作散文清新流畅，享有文名，著有《柈湖文集》。
本文为作者晚年家居时所作。岳阳名胜，君山、岳阳楼多为人知，吕仙亭则知者很少。此文记吕仙亭及周围山水之胜，用语不多，却颇能动人游兴，后半论神仙之有无，力避神仙之谬，但又认为仙事可以不学，而神仙之意亦不可无，表现了作者晚年远离尘世，闲情自适之志，这里是作者辞官以后的精神面貌的写照。
岳州城南吕仙之亭（岳州：旧府名，治所在今湖南岳阳市。吕仙：即吕洞宾，名嵒(一作岩)，号纯阳子，相传为唐代京兆人，一说为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人。唐武宗时两次考进士不中，浪游江湖，曾隐居终南山修道。相传他曾在江淮斩蛟、岳阳弄鹤、客店醉酒。又称吕祖，俗称八仙之一。），当南津港口（南津港：在岳阳城南五里，西通洞庭湖，可以停船。）。古所称湖者（(yōng)湖：岳阳湖名，一名“翁湖”。），水反入为（水反入为：湖水流出又回流入湖的现象称“”。这是解释湖名的来历。）。城东南诸山之水，自南津西北趋湖，湖水起，则东南入山，尽十余里皆湖也。故山水之胜，亭兼得之。由亭中以望，凡岳阳楼所见（岳阳楼：岳阳名胜，唐张说始建，高三层，在洞庭湖边。因宋范仲淹《岳阳楼记》而著名。），无弗同者，而青苍秀映之状，幽赏者又宜之。至于为月夜泛舟之游，无风波卒然之恐，唯亭下可也。唐张说为岳州刺史（张说：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唐睿宗时劝用太子李隆基监国(代管国事)，李隆基(玄宗)即位，官中书令，封燕国公，后贬为岳州刺史。能写诗，著有《张燕公集》，其诗以在岳阳时所作较有特色。），与宾僚游燕，多在南楼及湖上寺，见其诗中（见其诗中：张说在岳阳写有《岳州燕别潭州王熊》、《湖山寺》、《送梁六》等诗。），南楼即岳阳也（岳阳：此处指岳阳楼。）。寺今尚存，而亭踞其左阜稍前（左阜：左边土山。阜，土山。），相去才数百步，寺之胜已移于亭矣。然岳阳楼之居城近，自唐以来，名贤学士，皆登而赋诗其上，播于古今（播：传播，流传。），盛矣。亭之兴后于楼，其去城且三里，四方之客过郡，既登楼，莫亭之问（问：询问，访问。），以此不若楼之有名天下。而基高以敞，亦复其上为楼，有连房容饮席及卧宿（连房：相连的房屋。），逾于岳阳；而远市嚣，少杂游，亦处地之善也。
吕仙者，世所传洞宾仙人，一号纯阳子，唐末人，其踪迹故事，在岳州者颇多，盖尝有《三醉》之诗（《三醉》之诗：吕洞宾绝句名。诗中有“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之句。），故岳阳楼塑其仙像。又有城南遇老树精之语（老树精：吕洞宾诗《闲题》有“惟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之句。），则此亭所为作。按范致明《岳阳风土记》（范致明：北宋建安(今福建省建瓯县)人，字晦叔，所著《岳阳风土记》多记该地郡县沿革，古迹存亡等。），城南白鹤山有吕仙亭，亭之始自宋时也，后乃增大之云。
余自少时性乐放远（放远：放达任性。），入郡多寓亭下（郡：岳阳古称巴陵郡。）。近更兵乱（更(gēng)：经过。），亭毁矣，道士李智亮募赀而复之。智亮有才能，楼加其层，广亦过旧，亭廊旁廓（旁廓(kuò)：向旁边扩展。），历岁克成，以余之夙于此也，求为之记。
余惟神仙之事茫哉，孰从而知之？扬子云曰（扬子云：西汉文学家扬雄，后面引语见《法言·君子》。）：“仙者，无以为也。有与无，非问也。”秦汉之君，以求仙荒游（“秦汉之君”二句：秦始皇、汉武帝曾多次派人到海上求仙。），卒无所遇；唐士大夫喜饵金石（喜饵金石：喜欢食用金石之药。饵：食，服用。金石：即金丹，古人用丹砂炼成的丹药，认为服用之后能长生不老。），多为药误。小说载唐时仙者甚多，皆妄陋无称（妄陋无称：荒诞鄙陋，无可称述。称：称述，赞许。），而纯阳氏之名，独雅而著。余观张说岳州诸诗（“余观”二句：如张说诗《送梁六》诗句“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此类诗很多。），屡有言神仙者。时未有纯阳氏（“时未有”句：因吕洞宾生于晚唐，比张说晚出。），而岳之湖上，固传有仙人往来之语矣，非得隐人高士，出没江湖间，人乃目之为仙与？抑湖上诸山，磊磊浮波面，若近而远，令人有海上蓬莱之思乎（蓬莱之思：蓬莱在山东半岛海边，常有海市蜃楼出现，古人以为是仙境。蓬莱之思即神仙之思。）？盖神仙不可学，而意亦不能无之。若山川奇异幽远之乡，使出世之士俯仰其间（出世之士：脱离世间缚束的人。），必将有恍惚从之者（从：追寻。）。果有与无，俱不足论也。
余昔在亭，见老张道人者，炼形最久（炼形：以吐纳呼吸等修仙方法锻炼身体。），能以气自动其两耳，后竟以老死。而其徒方东谷者，不学为仙，独能饮酒，余至则与之皆醉。吾闻吕仙仙于酒者（仙于酒：因酒而成仙。），今智亮其为仙耶？为酒耶？余虽老，不喜入城，犹愿得游处其下，如往时也。
岳阳城南的吕仙亭，在南津港口，古人称做湖的地方——湖水流出又返回湖里称为“”。岳阳城东南各山上的水，从南津西北流向湖中，湖水涨的时候，便从东南流入山中，这样所有十余里就都成为湖了。所以山和水的佳妙，在吕仙亭都能得到。由亭子向外望，凡是在岳阳楼上所看到的景色，在这里没有不同的，但青山绿水秀美相映的景色，喜欢清静赏景的在这里更适合。至于月夜泛舟的游览，没有风波突至的恐慌，只有在亭下为好。唐朝张说任岳州刺史，与宾朋僚友闲游，多数都在南楼及湖上寺，这在他的诗中可以看到。他说的南楼就是岳阳楼，上寺现在还有，而吕仙亭坐落在上寺左边的土山上，距离不过数百步，上寺作为胜景已经让位于吕仙亭了。但岳阳楼的位置离城里近，自唐朝以来，有名的贤人学者，都要在上边登楼赋诗，流传古今，真是兴旺。吕仙亭兴建，比岳阳楼为晚，而且距城里有三里之远，四方客过岳阳郡城，已经登了岳阳楼，对吕仙亭就不再过问了，因此这亭就不如岳阳楼有名于天下了。但亭基很高而且宽阔，也在亭的上边又建有楼宇，有相连的房舍可以容纳饮酒席位和住宿，这些都超过岳阳楼；而且这里远离城市喧嚣，杂游之人少，也因为它的位置好。
所谓吕仙，就是世俗所传说的洞宾仙人，有一名号叫纯阳子，唐朝末年人，有关他的行踪故事，在岳阳流传的很多，他曾写过《三醉》诗，所以岳阳楼塑有他的仙像。他的诗中又有城南遇老树精的话，这就是吕仙亭修建的原因。依北宋范致明的《岳阳风土记》记载，岳阳城南的白鹤山上有吕仙亭，亭子始建于宋代，以后曾加大过。
我在少年时期性情喜欢疏阔放达，到岳阳城多数都住在吕仙亭下，近年经过战乱，亭子遭毁坏，道士李智亮募资而重新修复。李智亮有才能，楼层增加了，占地也超过旧时，亭廊向旁边扩展，经过一年建成，因为我于此处素有关系，求我作记。
我对神仙之事，是渺茫模糊的，有谁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杨雄说：“神仙，没有什么作为，有还是无，不必过问。”秦汉时的皇帝，为求仙而空游，最后也没有找到；唐朝的士大夫喜服金丹以求长生不老，多为药石所害。小说故事中记载唐朝时成仙的甚多，其实都是荒诞鄙俗，不足称述，但纯阳子之名，唯独美好而且闻名。我看张说在岳州写的诗，多有谈到神仙的。当时还没有吕洞宾这个人，但岳阳的湖上，原来书传中就有仙人往来之语了，莫非是隐居之人和志行高洁之士，在江湖间出没，人们便看成是神仙了？或者是湖上之山，错落浮于湖波之上，若近若远，让人有海上神仙之思呢？神仙可以不学，而神仙的意趣也不能没有。假若山川奇特幽深之地，让隐居之士周旋其间，一定会有隐约追求的。果然有或无，都不必深究。
我当年在吕仙亭中，看见有个叫老张道人的，修仙锻炼时间最长，能用气功活动自己的两个耳朵，后来竟然也因年老而死。但他的徒弟方东谷，不学成仙，唯独能够饮酒，我到这里便与他皆醉。我听说吕洞宾仙人是因饮酒成仙的，现在的智亮醉酒是为了成仙呢？还是因为爱酒？我虽然老了，不喜欢进城，但还愿意得以在亭下游览，就跟当年一样。
君山月夜泛舟记（君山：又名湘山、洞庭山，在湖南省洞庭湖中。相传舜的妃子湘君曾游于此，故名湘山、君山。）
本篇亦作者晚年家居时所作，文章记夜游洞庭湖，山水寂然，只有点点渔火，层层云气，创造了一种静穆幽深的境界，表现了作者晚年淡泊名利，悠然自得的情怀。该文文笔清新、简洁而富有情趣。文中与苏轼《前赤壁赋》多所照应，两文题材相近，但风格不同，苏文以豪气见长，此篇以清幽为胜。
秋月泛湖（泛湖：乘船游于湖中。泛：漂浮。），游之上者（游之上：游览的最好方法。），未有若周君山游者之上也。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是事：指绕君山泛舟游览。），而余平生以为胜期（胜期：美好的期望。），尝以著之诗歌。今丁卯七月望夜（丁卯：同治六年(1867)。望夜：阴历每月十五日为望日，十五日夜为望夜。），始得一为之。
初发棹，自龙口向香炉（龙口、香炉：君山地名。），月升树端，舟入金碧。偕者二僧一客，及费甥、坡孙也（费甥、坡孙：名叫“费”的外甥，名叫“坡”的孙子。）。南崖下渔火数十星（渔火：渔船上的灯火。），相接续而西，次第过之，小船捞虾者也。开上人指危崖一树曰（开上人：名叫“开”的僧人。上人：对僧人的尊称。）：“此古樟，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方丈余。自郡城望山（郡城：指岳阳，岳阳曾为巴陵郡治所。），见树影独出者，此是也。”然月下舟中仰视之，殊不甚高大（殊：决，断然。）。余初识之客黎君曰：“苏子瞻赤壁之游，七月既望，今差一夕尔。”（“苏子瞻赤壁之游”三句：苏轼《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上。”既望：望日第二天。吴敏树等泛舟君山在七月望日，故说“今差一夕”。）余顾语坡孙：“汝观月，不在斗牛间乎？”（“余顾”三句：苏轼《赤壁赋》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此处为吴敏树以苏轼所指教其孙。斗牛：二十八星宿中的斗宿与牛宿。）因举诵苏赋十数句。
又西出香炉峡中少北，初发时，风东南来，至是斜背之。水益平不波，见湾碕（湾碕(qí)：弯曲的湖岸。），思可小泊然。且行，过观音泉口，响山前也。相与论地道通吴中（“地道通吴中”：据陶澍《君山记》载，古代相传君山有地道通江苏包山。），或说有神人金堂数百间（神人金堂：《拾遗记》载，相传洞庭山(君山)下“有金堂数百间”。），当在此下耶？夜来月下，山水寂然，湘灵洞庭君（湘灵：即传说中的湘夫人，相传为舜的西妃子。洞庭君即湘夫人。），恍惚如有可问者。
又北入后湖，旋而东，水面对出灯火光，岳州城也。云起船侧，水上蟬蟬然（蟬蟬然：云气涌起的样子。），平视之，已做横长状，稍上，乃不见。坡孙言：“一日晚，自沙嘴后湖云出水（沙嘴：君山地名。），白团团若车轮巨瓮状者十余积（积：指云块。），即此处也。”然则此下近山根，当有云孔穴耶？山后无居人，有栅于坳者数家（坳(ào)：山间低地。），洲人避水来者也（洲人：在洲上居住的人。洲：湖、河水中之陆地。）。数客舟泊之，皆无人声。转南出沙嘴，穿水柳中，则老庙门矣。《志》称山周七里有奇（《志》地方志。山周：绕山一周。），以余舟行缓，似不翅也（翅：通“啻(chì)，止，仅。）。
既泊，乃命酒肴，以子鸡苦瓜拌之，月高中天，风起浪作，剧饮当之（剧饮：痛快饮酒。），各逾本量。超上人守荤戒（荤戒：不吃荤的戒规。），裁少量（裁：通“才”。），啖梨数片（啖(dàn)：吃。），复入庙，具茶来。夜分登岸，别超及黎，余四人寻山以归。明日记。
秋天月夜泛舟湖上，是很好的游览，但没有像围绕君山月夜泛舟游览那样更好的。不知古人是否曾有过这种游览，然而这是我平生的美好期望，这期望曾经写在我的诗歌里。现在同治六年七月十五日夜，才得一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