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就让我醉吧。
醉时容颜三分妖娆,胜过醒时苍白无处覆盖。
公子,就让我醉吧。
如果离别让人苍老。如果你白衣胜雪注定要我的容颜相辉。
我亦记得,三更时分,你井然的笑。
{白驼山庄}
西域之南三十里,便是白陀山庄。
那里没有大漠孤烟,也没有长河落日。只有犹如江南一般的春色。
然而只有我知道,这里与江南还是不同的。
那一年,中原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江南一片亦是血流成河。而我便是那无数孤儿中的一个。也许是我命不该绝,一个打扮怪异的长者救了我。他拉着我的手问,可愿意跟他去西域的白陀山。便是这样,我成了庄中年龄最小的侍俾。
那些穿白衣的姐姐们唤我作秋夕,她们告诉我在这里必须守三个规矩: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不该看的事情不能看,不该问的自然不可问。
我乖巧地点头。
尽管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可是在死人堆里呆了半月,我早已懂得如何自保。
在拜见主人之前,姐姐们带我沐浴更衣。
那个溶洞一般的地方,两旁都是冰晶彩灯,中间则是一汪冒着热气的水池。姐姐们往里面撒着花瓣,飘零沉沉雾蔼之中,汽水氤氲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待我从水中起身,她们已经准备好新衣裳替我披上,是同她们一般的白色。
出了水云阁,我便见到那个站在池边逗弄金鱼的少年。
我从上到下得打量着他,大约与我同龄,也是白色的长衫,白色的发结,但与我们不同的是,那些白中夹杂着几缕金色的丝线,宛如游龙一般嵌在衣间。
你叫秋夕?
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神一凛,但嘴角不自觉地飘起一丝狡黠的笑。
我点点头。
你过来。他招招手。
我迟疑半晌,走上前去。只见他扬扬眉,指着池里酣畅游乐的金鱼问我,你说它们会不会咬人?
金鱼没有牙齿,怎会咬人。我坦然回答。
谁知他一把抓过我的手,那你去试给我看看。
我当时不明所以,便把手放进池中,谁知当我的指间刚没进水面,那些鱼儿就像嗅到食物香气一般迎上来,接着我便感到一阵锥心的痛。忍不住将手从水里抽出,只见那两三条鱼依然咬住我手指不放,殷红的血一滴滴落下来。
那时,我才知道西域之人精通毒术并不只是传说。
金鱼是不会咬人的,但是中了毒的就会。
我捂着手指,用怨毒的目光看那个少年一眼。
他说,你们中原人果然无知。我捏紧了拳头,他一副幸灾乐祸。
那时我才知道,他便是欧阳克,我将侍侯一生的少主。
{施姬}
姐姐们告诉我,少主原来不是这样的。
他温和善良知书达理,他聪慧过人天真活泼。但一年前他去见过夫人回来脸色就特别难看,我们几个也不敢多问。只是原本已经习惯日日有我们作陪才能入睡的少主,却从那一天起,不许我们在夜里再进他房间半步。
甚至,就连平日里他对我们也没了往日里的亲热。
也许他根本就是生性顽劣。
我在心里想,并不理会姐姐们说这些话时,脸上闪过一丝丝的怅惘。
有了上次被他捉弄的经验,我除了做分内的事情之外尽量避免与他见面。在我眼里,他就像他叔叔一样。是个小魔头。
他叔叔欧阳峰早已恶名在外,听爷爷说,他所到之处必是游蛇出没,逢人便咬。若是不幸遇见,定当九死一生。可当那长者问我时,我依然一路与他远赴西域。不只因为中原已无我容身之处,更因为对于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来说,身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我想在白陀山庄中过遗世独立的日子,却并非那么容易。
那天黄昏我像往常一样去少主的房间给他更换新衣和新的床铺,他对这些要求甚多,尽管衣衫统统都是白色,但款式却不尽相同,我需按他吩咐的,一件一件整理恰当,那些金丝线走针的衣衫,决不能随意折叠。
等我一一打理稳当,从屋里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这庄里白日确是景色撩人,风光旖旎。但到了夜里,山间密林纵横,亭台廊回曲折难寻。
石子铺成的小径从少主的房间一直伸展到山庄的深处,蛇一般的盘旋蜿蜒,在经过一道雕花朱器的侧门时陡然一转,绕过一个荒败的花园就到了幽深寂静的半山之腰。
我端着从少主收拾的旧衣裳,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房间。
尽管姐姐们的叮嘱尤在耳旁,但那时的我已经收不回脚步,我用手指沾了口水,就捅开了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纸。
那个女人,便是爷爷口中所说,二十年前就名扬江湖的一曲神话。
幼时,我以为爷爷只是个说书的,也就是随口编出曲折匪夷的故事,可是当我看见那个女人时,方才明了,爷爷所言,并非杜撰。
那女子名叫施姬,十年前她的美貌便与逃花岛主黄药师的夫人齐名,只是她们一个在中原,一个在波斯。是江湖之中,人人欲一睹其花容的绝代佳人。
她一袭白裙绣满天山雪莲,长发如绸伴着几缕锦绳垂在腰间,茫茫二十年的流水光阴,竟没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以前听爷爷说她时,我总会暗暗猜想,这样让人嫉妒的女子,会嫁怎样的男子,过怎样风光无限的一生。
然而,如今见了,我却在她脸上读出了悲伤,寂寞,不甘,甚至怨恨。
她的目光注视着门口的方向,从点点温情到一寸一寸寂灭黯然。
我不知道那里站的是谁,只听她颓然开口,你,终究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你亲手杀我大哥,再问这些,有何意义?那人声音分外耳熟,我忍不住一惊,竟是欧阳峰。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你不如现在下手。
只见她拂袖起身,站到欧阳峰的面前。此时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身体隐隐颤抖。
我往后一退,却听见一声脆玉落地的声响。
一袭白色从我前方的草丛间隐隐若现。
是谁!欧阳峰闻声已经冲了出来,我往前迈出一步,瞬间他的手便掐上我的脖子。
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刚才你都听见了什么?
我只觉喉咙阵痛呼吸困难,我摇摇头,他松开几分,我才拼命地喘着气道,莹姐姐今天身子不舒服,命我来整理夫人的房间,我刚刚才到,不小心弄掉少主衣裳的扣子。
您处罚我吧。我慌忙跪下。
这时少主从我身后数米走来,远远就喊了声,叔叔,你今天也这样巧来看望我娘亲。
我没料到他又回来,许是欧阳峰并不想节外生枝,斥责我两句,便让我下去了。
他没有理会欧阳克,只说从现在开始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吩咐任何人不许打扰。
我跪原处忍不住深深喘了一口气,少主走过来,用我从未听过悲戚的语调问我。
刚才我娘和叔叔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今叹今夕朝与暮}
我以为他会杀了我,或者像初次见面给我下毒,将我毒成哑巴。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泄露他的秘密。
然而,他却都没有。
那一晚,他将我昭进房中。
镜台上点着两根白烛,映着整间屋子灵堂一般的凄冷。
我伸出手摊在他面前,喏,还给你。
他接过去,轻轻一笑。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旁边,却没有向我叔叔供出我来。他拈着那玉佩上的线,在指间摇晃。
我不作声,亦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只是那些黑的房间里,我能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是受了极重伤而显得无比缓慢。
你知道这玉是谁送给我的?是我叔叔。他自问自答,语气波澜不惊。
我自幼年就没有见过父亲,我曾问过母亲,她告诉我父亲病势。直到今天,喔,就是刚才,我才知道是我亲生母亲杀了他。他的语调有几分上扬,鼻腔已有浓重的合音。
一阵无名风过,光晕被摇晃成无数的碎片,班驳在他脸上。
有一滴晶莹温热的液体猝然落地,我一惊,转而去看他的脸。已经半点痕迹都没有。
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哀?他望向我,没关系,想笑就笑出来。本少主今天给你特赦。
笑?我忍不住横他一眼,这有何可笑?
我是母亲跟我叔叔生下我,她还杀了我的父亲,这难道不可笑吗?他紧追问我。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同情眼前这个顽劣的少主,此时他看着我,眼中似有万语千言。我知道他想哭,可是他只流了一滴眼泪,剩下的他都蓄在胸腔,一点一点就要将他涨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娘亲不过是选择了自己爱的人,她有何错。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笑话,那你就自己笑个够好了。我冷冷说完,转身欲走。
衣裳一脚却被他拽住,我听见他用极温柔的声音求我,秋夕,今晚不走,好吗?
后来我每每回想着那晚的一切,都会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主子,我是侍俾,主子有命,我自然不得不从。
可是直到我最后离开了白陀山庄,我才知道是从那一晚前,他在我眼里,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顽劣不堪的白陀山少主了,而只是一个隐忍的少年。
那晚他告诉我,十岁那年他就知道叔叔才是父亲,只是他想不通,母亲为何伤心流泪,叔叔又为何不让他知道。
母亲从不疼我,她把我交给你们照顾,一心一意,都只想修炼武功。我用尽各种方法捉弄身边的侍俾,苦练毒功,不过是想印起母亲的注意。
可是,她从不在意。
少主说这些的时候,将头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他也许累了,渐渐睡着。
那一夜我怕纹丝未动。第二日,腿便站不起来了。
{江南烟}
那个名叫江南烟的舞师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
自从那晚我在少主房间过了一夜以后,姐姐们都对我另眼相看。她们说,江南来的女子果然温柔如水,方才打动我们少主的心。
我慌忙去堵她们的嘴,心里乱成一片。
后来还是莹姐姐给我解围,你们就莫取笑秋夕妹妹了,听说明天庄里又要来个中原人,是夫人命人从皇宫大内请来的舞师,以后就专门负责教我们跳舞给少主取乐。
众姐妹一听便好奇起来,但一听说那人名叫江南烟,便没了心思。
想来又是像秋夕妹妹一样的佳人,又是皇宫里的舞姬,准把少主迷得神魂颠倒。一位姐姐撅着嘴巴说道。
别乱说。莹姐姐轻斥一声,江南烟可是个男人。
啊——
姐姐们都吃了一惊,我亦好奇起来,这从中原来的老乡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在山间花草丛中收集露水给少主泡茶。
远处浅云袅袅,山色黛青,在这里住得久了,我竟再没有身在大漠之感,也闻不见狂沙漫天的烟尘气息。
五年了。
早上我为少主梳头时,才惊觉他的头发已经那样长,我需将那发丝缠绕在手间,一点点卷起来,收在他的结子里,用白色的宽锦绳一绑,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秋夕,你的手艺越来越好。
露水在花瓣上轻轻一颤,落在地上,我才回过神来。
姑娘,请问去白陀山庄还有多远?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穿一身的紫衫,外面罩着鹅黄的马甲,绣满珍珠和孔雀羽,一看就知道此人非福既贵。
喏,就是前面了。你不会就是——
我是江南烟。他眨眨眼睛,那张画一样的脸上果真有几分女子的美貌绝艳。
我是庄里的侍俾,你叫我秋夕就好。
他笑盈盈的,仿佛是天生就是这样一副媚惑的表情。
可一想到他是一介男子,就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然而,姐姐们却不这样觉得。
她们围着江南烟转了一圈又一圈,连声称赞,中原竟然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我还以为只有我们家少主相貌无双呢。
我在一旁偷偷地笑,却转眼看见少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连忙咳嗽一声提醒她们。
你就是新来的舞师?
少主打量他一番,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是。那人答道,微微欠身。到底是皇宫里来的人,气质绝佳不卑不亢。
那不如,先跳一支舞给我们看看。少主沉吟半晌,下了命令。
众姐妹欢喜起来,纷纷赞同。
可是我分明看见江南烟轻轻一笑,我想少主一定是弄错了,我是舞师,是教姑娘们跳舞的,并没有答应过要来跳舞给人看。他目光清澈,阳光下熠熠生光。
在白陀山上还没有哪一个人敢违背少主,只见他目光微微收敛,手指间已狂沙摩挲。
我轻轻一闪,挡在江南烟面前,少主,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舞师改日教过我们,再跳给您看。现在就让秋夕带他去看看房间,好吗?
少主看定我,目光一转,去吧。
我缓了一口气,这才将江南烟领到刚收拾好的客房。
怎样,如不满意还有别的客房让你选。
此处甚佳,他忙不迭地走到床边,像个孩子似的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
我见他满意,正要出去,却听见他唤我,秋夕姐姐,刚才谢谢你。
出门进了长廊,我才忍不住一凛,原来刚才他也看出少主将要出手,看来此人似乎不简单。
{心已醉}
许是同来自中原的缘故,江南烟无事时便喜欢与我聊天。
他告诉我,皇宫大内珍宝无数,九华扇,夜明珠,翡翠玛瑙,猫眼石。我听着并不动心,只是喜欢他讲话的声音,无端勾起许多回忆。
从中原到这里,我走了整整一月。三步一回头,终究是不舍。
我问江南烟,如今的江南是什么样。
他刚要描绘,少主不知何时就走了过来,秋夕,今晚你来我房中陪我。
是。
我不尤地猜疑,自从两年前的那夜以后,他就没让我进过他房间,怎么如今——
夜里,他吩咐我备酒。
我暖了女儿香,做了两道西域小菜送了进去。
秋夕,陪我喝两杯,好吗?
烛光映着他的脸,我看见他如水一般的眉目,英气暗藏,不尤得失神。于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也许是那夜我们都醉了,醉地不省人事,他双手轻柔捧起我的脸,他吐气如兰,周身皆有清香。他说秋夕,你的头发好香啊。他挫了一把我的青丝绕在指间,眼神迷离,让我一醉不醒。
{月影魅}
秋夕,你身体不舒服吗?
江南烟望着我一脸关切。
我连忙摇头,哪有,不过是这几日没睡好。说完,我就慌忙进了自己房间,我一遍遍回忆起早上不知从哪飞来的两只信鸽。
隔着几层廊回,我看见那两只鸽子稳稳地落在了欧阳峰的手上。
只见他看完信上内容,一出手,那两只信鸽便从他手中重重跌落。而那信纸也化作袅袅烟尘在风中飘散。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日江南烟都在教姐姐们歌舞,只有我一人照顾少主的起居。
我正做好饭菜给他们送去时,远远就看见欧阳峰和少主一起走了过来。
少主的脸上,竟有我从未见过的粲然表情。
今日即是我出关之日,就不妨跳一出歌舞助兴,晚上都到长安殿里来。他说完,众姐妹一片欢声,接着他唤道,克儿,你这几日也多陪陪你母亲。
是,叔叔。
他眼中好似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欢喜,他跟随欧阳峰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片刻失神。
那夜是我来到白陀山庄的五年里最热闹的一次,长安殿内丝竹管弦一一奏起,我看见少主眼中从未有过的光辉。
堂上众姐妹舞姿婀娜,一个转身,流光溢彩。一个叠腰,满是妖娆。
可是我全无心情,胡乱找了借口退了出去。
月色如魅。
我不知如何就走进了少主的房间,我一寸一寸地抚摩着案台上两只长烛,心里突然一片潮湿。
突然我手指一颤,似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总之烛台下的暗门忽地就开了。
那是什么——
黑暗中好象有只大虫从暗门里爬了出来,我忍不住俯下身去看个仔细,谁知这时门外突然一响,我慌忙望出去,却不料那只大虫竟咬上我的手指,顿时有如锥心一般的疼痛,我咬牙用另一只手将虫甩开,才走出房间两步便感觉身体有如万虫附体,麻木不堪。
秋夕!
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但我已经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就晕了过去,失去知觉。
不知究竟睡了多久,我才终于在一间陌生的房里醒来。
我挣扎着起身,手指依旧疼痛难忍,但伤口却好似正在愈合。我疑惑地看看了四周,这才发现原来这是江南烟的房间。
可是,他竟不在房中。
我一路寻出来,遇见莹姐姐才得知,江南烟竟闯了大祸。
究竟出了什么事?
秋夕,你一早上去了哪里?少主的金蚕子被江南烟不小心给踩死了,少主正要剁他一只手来赔罪。
什么!
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咬到我的就是金蚕子?可是,听说这毒物天下少有,被咬上一口半拄香内就将毙命,可为何我现在还好好的?
一边想着,我一路朝殿上奔去。
果然看见少主和江南烟,我知道少主一旦出手,江南烟决不会是他的对手,他虽身是男子却比女子还柔弱几分,连拿重一点的东西都会喊累。
少主!我忍着手上的疼,上去挡在江南烟面前。
秋夕,你——
少主,你听我说,昨天是我无意间放了金蚕子出来,此事都是秋夕的错,与江南公子无关。我急忙解释,生怕因我之过给江南烟带来祸端。
然,他看我的眼神却一点一点暗下去,他说秋夕,昨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我……我看着他,心里拧成一团,牙齿生生咬破嘴唇。
昨夜秋夕姑娘在我房中,我——
江南烟话还没说完,少主就转身决然而去。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仿佛山中那绚丽刺眼的繁花也正一点一点黯淡凋零,仿佛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跟着一起谢了,最后变成黄土和尘埃,长眠地下。
江南烟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扶住几乎摇摇欲坠的我,轻叹一声,秋夕,你跟我走可好,离开这荒芜人烟的西域,跟我回去江南。难道,你不想念江南吗?
我凄然落泪,怎么会不想。
可是,可是就算回去,那里也没有等我的人,也没有属于我的家。而自从那晚少主枕着我双腿入眠,长夜漫漫,我心内却平静安宁,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这里当作了我的家。
因此,我怎么能离开,如何,舍得离开。
当然,这些话我并没有告诉他。
我只是摇头又摇头,眼泪便一程一程地落下。
{一念生}
有好几日,都没有再见过少主。
就连送饭的活,他都吩咐了莹姐姐。
我好多次站在门外,手抬起又落下,犹豫不决。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一闭上眼就梦见他落泪的样子,他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他缩在我的怀里,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心待他,就连他的母亲都是满口的谎言,而他的生父竟不愿认他。
他抱着双臂,不停地颤抖。
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便惊醒过来。
再无法入眠,只好起身。
山里夜间露寒深重,我徘徊在少主房门口,突然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
仿佛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我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
月光照进来,只见少主的脸一片惨白,而此时他双眼紧闭,表情痛苦不堪。我愣了半晌,慌乱无措。
直到我看见他的脖子上竟附着一只黑蜘蛛,我一咬牙,用手飞快地扫过,它刚掉在地上我便拼命地踩上去!眼睛都不敢睁开。
秋夕!你做什么?!
少主睁开眼,刚才惨白的面色瞬间恢复过来,只有脖子上还能留着细小的伤痕,有血丝溢出。
为什么?我望着他的眼,恨不得把他的心都看透。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想起那日的金蚕子,他莫非也是用来咬自己,一寸一寸,那种噬心嚼骨的疼痛,我亦尝过。可是为什么,你竟然——
为了让他看得见我!他抓住我的肩,走火入魔一般。他说我的毒功就要练好了,他说,就差这最后一只黑寡妇。他的脸上飘过一死复杂的神色,他说秋夕,你该知道的,我多么想让他认我。
我真的不明白,我是他们生的,可是他们对我却如同陌生人……
他说着说着,整个人都怔住,那目光里有太多太多的爱,太多太多的恨,我看不穿。
我忍不住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少主——
纵有万语千言,我亦宛如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些腥咸的液体充斥在我喉间,有一种无处发泄的绝望。
秋夕——
他依在我怀里,一如少年时模样。
他说夕儿,我以为你真心待我,可是为何,为何你也要背叛我?
我失声摇头。
他长叹一声,用力将我推开。
还差最后一只金蚕子,我就可以大功告成。那时我便与叔叔一起去中原。
秋夕,你可愿意等我回来?
{倾容华}
老庄主和少庄主即将出行中原,所有事物暂交给莹姐姐打理。
相处了一段时日,如今要告别了,大家都有些舍不得江南烟。
莹姐姐做主,摆了宴席,给江南烟送行。
谢谢各位姐姐。他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似乎对他来说离别并非愁绪。或者,此人天性豁达。
酒杯倾,饭菜尽。
大家一一散去,他却抓住我的手,秋夕——
那一声,似有万语千言。
我不动声色,那晚我热了一壶酒,案台上点了梨花香。
江南烟,我猜你不仅是中原舞师,对不对?
我开门见山,举起酒杯。
秋夕。你真是冰雪聪明。他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我不只是舞姬,我更是唐门后人。
唐门?我一惊,听爷爷说过,那是中原最擅用毒的门派。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我竟然是个美男,还是我竟是宫廷舞师?
是啊,当然没想到你比女子还要美艳。我轻轻一笑,这酒是我来白陀山的第一天亲自酿的,你尝尝。
他放在鼻下晃了几晃,很香。
小饮了一口之后,全数饮了下去。
江南烟,事实上那天你将我救回去以后,并没有将金蚕子踩死,对不对?
喔?你如何得知?他明显一怔。
我从你房里醒来,发现伤口竟在愈合。若是我猜得没错,你一定将金蚕子捉住,然后让它咬了你一口,接着你再……替我吸去了伤口的毒,对么?
是了,跟随少主多年,这点解毒疗法我当然知道。只是,我却没有想到他救我一命,还私自藏起了金蚕子。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就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江南烟突然握住我的手,秋夕——
那目光若水,波澜渐起。
我猝然一惊,只假装看不见。
我拿起壶,换了两只杯子,我告诉他,我们各选一杯喝下,假如你喝到有毒那一杯我会立刻送你回中原,这毒不会立刻发作,一月之内你可自己找出解毒之法。倘若——是我中毒,那么你立刻离开。不用顾我生死。
为什么——
他听我说完,目光一沉,他望着我就像那晚我望着少主,只可惜我们都看不穿那个人的心。
我斟满酒,请他先选。
他望着我,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忍。那一刻,我突然发觉他不再一脸白嫩的书生,而真真有了男子气魄。
他说,你让我喝,我便喝。
说完他抓住其中一杯痛快饮下,我正要伸手去拿另一杯,谁知他竟快我一步,来不及阻止,他已经顷刻饮尽。
你——
他摆摆手,不用再说。我知道你心中已有他属。但——如若我不死,答应我,再来找你时,一定要跟我走。
这番情深,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清泪。
他的嘴角溢出血来,目光却是灼灼。
我终于点点头。
{夙缘浅}
清晨,我将金蚕子送到少主房间。
他一见就明了一切。
你杀了江南烟为我拿回这只百年金蚕。
我点点头,心里一片荒芜。
那日我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将我揽入怀中,他说秋夕,明日我将跟叔叔去往中原,你要等我回来。
我说好。
只是心里却明了,那一日恐怕再难到来。
{身在江南,心老天边}
少主离开山庄以后,我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
直到有一日,我在夫人的房间里收拾东西,却忍不住呕吐起来。
她一怀疑捏住我的手腕,试了脉搏,便知道我已有了身孕。
三个月了。
一定是那个妖人舞师的,对不对?她厉声问道。
我百口莫辩。
被赶出白陀山庄的那一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雨,我不知道夫人会怎样告诉少主我离开的原因。
但是我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因为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他受不了一点一滴的背叛。
若我离开,便是后会无期。
我在马车里,雨水倾盆。
就像我心里密密麻麻的眼泪。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我也已经记不清了。
也许是我的瓷白刚刚学会走路。也许是江南烟终于踏遍千山万水将我找到。
我便听见上江湖传言纷纷,少主死了,死在一个姑娘的手里。
我疯了一样问江南烟,少主,少主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淡淡一句,那女子有与我相似的眉眼。
再后来,我辗转又得到一把扇子,那是少主来到中原之后专门请人做的扇子。
我颤抖地将它打开,洁白的纸扇上只在最右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字。
我抱着瓷白一遍一遍教他扇子上的字,秋夕。
秋夕。
事实上来到中原我亦四处寻他,无非是想问问还记不记得那个夜,我们都醉了的那个夜?
我曾想将生死都许给他,心灰沉在炉火里,香屑浮在面容上。
可是,没有机会了。
我合起扇子,一夕忽老。
不晓得还有没有记得,欧阳克在荒岛之上落入黄蓉的圈套,双腿齐腰被砸在万斤巨石之下,黄蓉为欧阳锋所迫去救他时,他说“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黄蓉听了忽感歉疚,说:“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克立刻低声提醒她:“别这么大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
看到这里的时候,心就揪了一下。我想欧阳克真心爱上黄蓉就是从这一刻起吧,而我真正为这个人物所动容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真的很感激作者为我们创造这样一个能让人恨,让人厌,同时也让人疼,让人怜,爱他的情深,也爱他的隐忍。现在回头看这个故事,文笔实在是有些幼稚了。却又不忍心改,如果让我现在再写一个欧阳克的故事,也许文字更深刻,情节更生动。但我想,唯一及不上的,是当时一心一意爱着欧阳克的心情。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总是稚嫩的,所以我想保留当时当刻的感情。我想,在我心里只有他真正配得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的爱,情深似海,却不能纳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