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房深窈。疏雨黄昏悄。门掩东风春又老。琪树生香缥缈。
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
——《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
大将军派人呈上加急战报时，那名侍卫还未来得及跪下向我行礼，就已经倒地吐血而亡。而那粘满血腥的竹简上只有寥寥数字，吴国来犯，我将恐将不敌，请陛下派兵来援。
我猜必是情况危急，大将军的字体有如游蛇，毫无章法。于是我吩咐身边的丫鬟，准备战袍，叫人备马，我要立刻出城。
此刻正是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我穿了两件夹衣依然感觉到盔甲刺骨般的凉意。远方战事，刻不容缓，耽搁半会都有可能满盘皆输。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临行之前去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声道别，听他嘱咐一句保重也好。
丫鬟带着包裹跟在我身后，弯过几条廊子，还未到正宫。就能听见里面一派丝竹弦乐，笑语绵绵。我提起的步子停顿了半晌，还是踩了下去。
陛下。我站在门口对着前面在众美人中央，蒙着眼睛，扑蝶般抱住其中一名黄衣宫女的男子。他显然一惊，扯下眼上的绸子，你……爱妃怎么也来了？他松开面前的女子，望着我一脸迷茫。
好象我穿成这样来看他，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是啊，一国之君身边的女人，都是像她们一样，彩衣飘飘，胭脂轻抹，笑靥如花。不像我，英气逼人，盔甲加身，身段没有半分女子的婀娜。难怪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臣妾只是来告诉陛下一声，吴国出兵攻打我边界，大将军发了千里传书，请求援兵……那你还不快去，爱妃，等你凯旋归来，寡人一定好好赏赐你。说完他挥挥手示意让我退下，就又蒙上眼睛，回到花丛中央。只是那些宫女见我怔在当场，也不敢乱动。
只有那个叫夏迎春的女子，调皮地拍了一下陛下的肩膀，用黄莺般的嗓子喊了一声，我在这儿呢。同时用一丝余光扫过我的脸，眼神里分明透着高傲。
我转过头，心里一片凉意，好似刚化掉的冰雪，一大块一大块地砸在胸内，硬生生的疼。
丫鬟为我不平，常常在我耳边说，那个夏姑娘究竟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就算长得漂亮点又怎么样，分明就是一只狐狸精。娘娘您若换上霞帔舞袖，淡扫娥眉，也自然是美艳不可芳物。哪里轮得到她在那里给您脸色。
我虽每次都斥她住嘴，但还是因为她的话，泛起一层层的酸楚。
可是谁叫他是齐国的君王，而我却因为他一句话，成了这千古第一位兼任大将军的正宫娘娘。并且，从刚那个夏姑娘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也许我很快就不用身兼两职这么累，只专心一致做个大将军，身如男儿，奋勇杀敌，岂不少了些须悲愁。
只可惜，心却是女子，我也想被他护在身后，每日只用讨他一人欢心。只可惜，他变了。他已不再是那个会在初见时赞我风华绝代的男子，他拥有整个后宫，而我却只有他。
也正因为如此，我亦必须保全他的江山万代。
出发。
我一声令下，身后三千大军随声附和，锣鼓喧天。
只是，没有人知道我心里一片沉寂，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他满脸冷漠表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出征，好在吴国此次也是为了上次使臣受到陛下怠慢的事情，出一时之气。并未真有直捣黄龙的计划，只是沙场之上，刀枪无眼。我看见那么多残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黄土之上，就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
忍不住想，这些君王除了争地以武力相向，就是为了出一口气也以人命来泄愤。虽然师傅早就教过我，这是天下君王共同的暴虐本性，可是我却深信齐宣王跟他们不同。
还记得初见那日，他与数名随从游山玩水，却将行踪泄露，给了刺客下手的良机。却不巧，遇见了我。彼时他们正被刺客追杀，两名护卫已经不敌而亡。可是当看见我时，他却不尤分说将我护在身后，姑娘，这里现在很危险，后面有刺客，寡人不能连累你，趁他们还能抵挡一时。你快逃。
看他一副文弱模样，我根本没想过他竟然会是一国之君，于是我轻笑，他们又不是来杀我的，我何必要逃？
哎呀，姑娘你不知道，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你……说到这里，果然有名刺客趁他们不备，直逼上来。我随手一挡，掷出数枚暗器，那些刺客就刷刷倒下，只有一个跛着腿逃掉了。
后来他对我大肆赞扬，甚至双膝落地，求我与他回宫。
他说若是这一生，能得如姑娘般狭义女子，就算让寡人折十年阳寿也无悔。
只此一句，我便看见他眼里熠熠生辉的光芒。
从此哪怕我一入深宫里，日日望高墙，无由得见春。也欢喜也安心。
可是好景不长，做了他身边的娘娘，我才发现，他除了长得清秀俊俏，一副富贵模样，却远没有一个君王该有的雄滔伟略，大气凛然。每每遇见朝政之事，都丢给宰相和将军处理，自己却悬之高楼，悠哉快意。
终于有一次，我看不下去。
我将他随意丢下的一只斩立决的令牌，重新拾起来交给丞相，关于那个大盗柳无归的案子，还须再审，因为我未入宫之前早已听说他向来是劫富济贫，深得人心。况且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身手了得，且略懂奇门数术。只是不知为何，这次会失手被关进牢中。
结果陛下当堂一怒，与我对质。我自认有理，说得他哑口无言。
自那以后，朝中百官都将我另眼相看。而他，却日渐疏离，近日更是变本加厉，不仅不再打理朝政，还日日与宫女们混在一起。
可我并未质问过他一句，哪怕连亲眼见他们在一起，模样暧昧，也当作不见。
有一个夜里，他照旧没有来。
宫外大红灯笼高悬，我吩咐丫头点了一盏檀香，以更易入眠。然而半夜还是被一阵微小的脚步声惊醒。我看见窗户上倒挂着一个人影，他唤我，无艳。
竟然是你，柳无归。你可知道以待罪之身夜闯深宫境内，是怎样的大罪？
若是我真想逃，那么就算再加十把锁也关不住我。他自信满满，言语间自成风度。其实我是特意来看你。只是前几日，你都彻夜与大臣商讨国家大事，我不方便与你相见。
我未料到他如此坦白，甘心入狱，只是在皇宫里伺机见我一面。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说的话。他问我。
当然。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快意江湖，闲云野鹤，四海为家。
那样的自由，那样的豁然，我只要稍微想想都会觉得整个身体都要随风一起飘起来。可是我当初没有给他答案，现在也只能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难道现在就是你想过的生活，伴君侧，分君劳，代君忧。值得吗？他看着我，目光如箭。
不要再说了。我斥他一句。声音大了些，立刻听见有巡逻的侍卫往这边赶来。
你快走。我催他。
然而他看着我，目光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翻身而起，越过高墙消失在夜色。
那以后，每每我一个人望着那高高的宫墙，都恨不得一走了之。可是心上却似万般丝线牵引着，让我拖不开身。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
从边疆回来，我原以为他不会来迎。
却突然在进城门时，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太远了，所以模糊不清。但我觉得就是他，似乎只有这样远的距离，才放在我们中间刚刚好。想到这里，心下一片凄然。总觉得他与我之间，好似隔着一层什么。想接近，却驻足观望，不能向前。
我本想，这是最后一次出征。以后我要专心做个皇后，日日陪伴在他的身边，或者教他治国平乱安天下。然后站在他身后，看他威风八面，受万人景仰的模样。也就一生无憾。
然而一进宫，我就听见丫鬟们在传，陛下又要再立妃子。
我心里一惊，手里杀敌的剑也应声落地。
于是掉了头，直接回了自己的寝宫。丫鬟见我回来，连忙帮我脱下盔甲。捧了一盏梨花香味的案台给我点上，说是陛下赐的，这香有凝神解疲的功效。还有这一方火盆，是陛下赐的，说是怕您冷，特意选了上好的木料，能烧整整一夜。
原来他到底对我还有一丝歉疚。
原来他对我也只剩下这一丝愧疚而已。
可脸上还是笑，好好。我吩咐丫鬟去打水给我沐浴，我想我太累了。
丫鬟撒下些许花瓣浸在水中，我缓缓地沉下去。任那些花瓣环绕四周，事实上初见陛下那天，有一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那便是，在打退刺客之后，山路崎岖于是他请我带路。可他一个不小心失足跌入水潭，那些随从们竟然又不识水性。我只好终身跃下，一手托住他，一手奋力向岸边游去。
水下他抱着我的腰，死死的，好似生怕会被我丢下。
后来的事，就是他那句诺言。他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信誓旦旦。我终于点头。
可是如今的他却只会送我香台，却不知倘若有他在，我就会凝神而安心。亦不知，火炉再暖也不及他怀中温热。
我睡在水下，任水流进耳朵和眼睛。
因为只有这样，才没有人看见我的眼泪。它们终于可以不用忍得那么辛苦，终于可以肆意奔腾。
册妃大典很隆重。
我亦华服出席。着一身镶珠玉云肩，滚绣彩的长裙。戴了皇后的凤冠，照见镜子的那个人，甚至有些不像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了男儿，金戈铁马。
席间我赠了一对金镶玉给夏迎春，如今她成了夏娘娘，位列西宫，仅低我一等。但我知道在陛下心里，她的地位已是在我之上。当她假装无意，摔了其中一只金镶玉时，我几乎想要转身一走了之。
可是我依旧是笑，没关系，以后陛下还会给你更好的。
说完我在席间转了身，将满堂朝臣丢在身后。也许是大家都为我不平，丞相首先直言不讳，说是妖女惑君，必乱朝纲。说罢拂袖而去。其他的将军也以各种理由，与我一道退了出来。
就算我没有回头，也能猜想他脸上难看的表情。
这虽并非我所愿，可我已心灰意冷。
回到寝宫，我命丫鬟整理我入宫时的那一身行头。
我意已决，今晚就离开这里。曾经我留下，是因为他的人。后来我依然不走，是因为这是他的江山。可现在，我留不住他的人，也就不想再守着他的江山。
于是我吩咐丫鬟，今晚不用来服侍。
也许是看出我从册妃大典回来心情不好，她不多问，就退了出去。
日落时，我点了梨香。阵阵袭来，入鼻舒缓，有醉人的味道。炉火也烧得很旺，能听见丝丝的声音，可是我的心再也暖不起来，好象是浸如水底再也上不了岸。
夜幕时分，我换了身来时的衣裳，正准备跳上高墙，却听见大将军火急火燎地喊，娘娘，娘娘，不好了！
我心里一惊，想必是出了大事，否则大将军怎会连通传都忘了，就直冲后宫？可是，就算出了再大的事情也与我无关了不是吗。而且只差这一步，我就能过自在逍遥，无牵无挂快活日子。钟无艳，你还在等什么？走吧！我在心里劝自己。
可是如果是大敌来犯，那么他一定无法抵挡。那么到时候，他岂不是要做亡国之君。
想到这里，我闭上眼，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果然不出我所料，出了大事。
大将军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有……有刺客偷走了姜太公的遗体……还……还抓走了……
还抓走了谁？我急得抓起他问道。
还抓……抓走了陛下。大将军终于缓了口气，请……请娘娘……
怎么会？！他中午不是还是册妃，怎么会一转眼的功夫就被人绑走？而且他们竟敢偷走齐国开国之君的遗体？
来的人是魏国的人，他们还带走了夏娘娘。他们装扮成宫里的奴才，将在新房里的夏娘娘和陛下一起装在箱子里，作为给夏娘娘家的聘礼带走的。
我知道了。我挥手示意他先下去准备人马，不过这件事情还须从长计议。
假如魏国是冲着陛下来的，又怎么会带走夏娘娘。而且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上次一战，只是他们试探齐国的兵力，而且经过上次一役，士兵就要有休息的时间，又因为册妃的事情，国中防御难免懈怠。
真是最佳时机。我怎么就忘记防备。如今，只有等魏国开出条件。再商量对策。
就算在行军打仗，我也没有觉得时间这样长过。
那一夜，宫里显得更加寂寥。
我看着炉中碳火，不由担心起来，他身子单薄，怕是受了怠慢。也不知道他……想到一半我又摇摇头，让他受些教训也好。这样晕晕沉沉睡去，却从梦见他被人毒打时惊醒，吓出一头的冷汗来。
第二日，魏国果然派大使前来谈判，说要齐国交出十五座城池。
我一口答应下来，但有一个条件，这些城池的地契，我必须亲自去魏国签下，并且要见到陛下本人。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
就算是第一次他被刺客追杀，也不曾落魄到这番地步。两眼无光，头发散乱。我一阵心疼，上前去要扶起他。可是却被魏国使臣拦住。娘娘且慢，恐怕您是误会了我们陛下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定他，随时准备出手。
那十五座城池，只是用来交换姜太公的遗体。并非是齐宣王的性命。
那你们想怎么样？我已经不耐烦。
听闻东宫娘娘钟无艳骁勇善战，也足智多谋，不如你给齐王看个价，看看他值多少？他分明是故意诋毁，脸上那抹得意之色展露无遗。一国之君的身价自然是他的江山，可是我如何能开口答应。
我还未说话，却听见他喊了一句，无艳，不能把江山给他。
我陡然一喜，原来他还不至于无可救药。
可接着他又喊了一句，不要为了救我，把你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拱手让人。
原来他还想到了我。
原来这个时候他还能想到，我打下那些城池的艰难与辛苦。
然而我含泪开口，我愿意用齐国江山换他一命。
无艳！
我看见他眼里依稀有泪光，影影绰绰，好似那天他对我立誓时眼里那种光。
不必了。我们魏国不稀罕靠一个没用的男人做抵押，换来的江山。
说话的人是一名女子，她从殿外走上来。使臣必恭必敬地称她公主。可是我却看得很清楚，她是夏迎春，是他新娶的妃子。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能如此轻易将陛下和姜太公的遗体带走，原来是里应外合。
你想怎么样？
我们不如单独谈谈。
你不要伤害她。我听见他吼了一句，有微微的感动。于是一个眼神安慰，叫他放心。
跟夏迎春进了房间，她突然撂起自己的裙子，我以为她要使什么暗器，正要自卫。却看见她凝白如脂的腿上竟有一道伤痕，看来像是被——我的暗器所伤。
原来是她，我想起第一次见齐宣王那日，刺客之一原来是她。
你想怎么样？我看着她触目惊心的伤口，心想他一定也是也看见的，既然他也认出，还将她留在身边。难道，她就这样好？
我要你在自己的脸上刺一个跟我腿上一样的疤痕。否则，我就杀了他。
你只是为了报复我而已，何必去加害他？我不解地看着她，而且他待你那样好，远远胜过我这个正宫娘娘。
谁知我这话竟激怒了她，少废话，你不动手，就让我来。
其实我是可以闪躲的，我也可以还手，甚至干脆杀了她。
但是我没有动，一偏一倚都没有。
任她手中的利器，刺破我额头上一块肌肤。有血流到我的眉毛上，眼睛上，宛如眼泪一般从脸颊淌下。
现在你可以放过他了吗？我忍着巨痛问她。
使臣，放人。她吩咐下去。可那个大臣显然很不情愿，公主，恐怕这样对大王不好交代……那是我的事，人是我抓回来的，我说放就要放。她怒斥一声，大臣终于无奈点了头。只是她转身前用一种几乎复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眼神似有深意。
剩下我一人在房间里，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额上一大块血痂，触目惊心。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有种一死了之的心情。
不死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没有了如花般的容颜，他再也不会愿意看我一眼。这样残缺的自己就连上阵杀敌我都没有勇气去抛头露面。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今往后，他的人，他的江山，对我来都是奢望，都是无能为力了。
我站在魏国的城门口，看着他与看守的士兵纠缠，声斯力竭地问，钟无艳在哪里，他的东宫娘娘在哪里。
直到夕阳西下，他终于无奈地带着姜太公的遗体离开。
我站在他身后，很遥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血色。
我想喊他一声他的小名，陆宣，可是我张张了嘴，身体就像羽毛一样飘起。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深宫。
那是山间竹子搭成的毛草屋，从一截竹子搭成的阶梯可以一路下山。门口有一排水车。哗啦啦的响。
是柳无归将我救醒，他也曾问我。那么以后，与我浪迹天涯。好不好。他的目光柔得深沉，我无力拒绝。
可是我也没有点头，只是任他这样看着我。也许，今后只有他一人还会这样深情地注视这般残缺的我了。
一枝晴雪初乾。几回惆怅东阑。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我人在这竹间小筑，心里想的却他好不好，回去以后是不是还那样贪玩，不理朝政。
只是想了这些又有什么用。
料得和云入梦，翠衾夜夜生寒。
然而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上次夏迎春虽然放过了齐国，可是魏王依然没有放弃。反而趁着齐国失去了我这个大将军而肆无忌惮地攻打赵国，以求将齐国的邻边占领，再重兵攻下。所谓唇亡齿寒，假如赵国真的成了魏国的天下，那么齐国的江山也汲汲可危。
你还是想回去帮他，对不对？柳无归一看就看穿我的心思。
可是如何能回去。我几乎不敢出去见人，只是近日柳无归买了面纱与斗篷给我，我才敢下山去走走。没想到，竟听见这个消息。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那么，我陪你一起去。
到达齐国城门口的时候，我让柳无归出示我的腰牌。
齐王亲自出来迎接，他唤我无艳，面带倦容。走两步就咳得厉害，我问过将军才知道，他竟得了重症，汤药都无济于事。神医扁问也说病已入骨髓，将死之像。
我愕然，几乎不敢相信。
他却看起来并不担心，只是一直问我，为何蒙着面纱。
我不答。也不肯让他看，不知为何如今再见到他这番模样，心下依旧凄然。但他此刻眼里却只有我，仿佛中间都什么没有发生。
没有夏迎春，也没有我额头上那块赤红的伤疤。
可是每当他靠近，我都忍不住后退。而那种利器划进血肉的感觉好象又在提醒着我什么，是了，夏迎春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也不是我不愿回来。只是，只是她以他的生命要挟，要我离开，她就是要我颠沛流离，尝尽苦楚。
那时，我便知道，是我误会了她，原本以为她混入齐国只是为了报复我，却不曾想过。她竟与我一样，爱上同一个男子。夏迎春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当年的一箭之仇，而是我的身份——齐王的正宫娘娘。
都是女人，我自然能看出她心里的妒，若不是如此，她又怎会甘愿冒着被魏王责罚而将齐王放回来。一个女子，只有对着自己爱的男子，才会一心一意，用尽心机。
而我这次回来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大将军，魏国与赵国的战争关系到齐国的生死，这次无论如何我们也必须帮助赵国击退魏王。
只是，我不能出征。那么，谁去好呢。
柳无归，我可以相信你吗。我望着他，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
那么，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假如我胜了，你要跟我离开。他看着我一字一顿，仿佛是早已料到我会求他。
那么，我跟你离开之前，你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你想让我救齐王。
柳无归一语道破，我也不加掩饰。于是点点头，就当我求你。
可是，他的病只有一个人能治。
谁？
我的师妹，夏迎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后来的事情，所有的人都知道。
齐宣王终于成为一个明君，名留青史。也有人传言说他身边有个丑娘娘，叫钟无艳。一直陪伴身边。只是，后人不知道的是，我早已不在他身边。
围魏救赵的计谋是我想的，出兵魏国的大将军却是柳无归。
他凯旋而归，还带回了魏国的公主。
齐王的病并不是普通的病，而是中了夏迎春的连心蛊。只要她在他身边，病就自然会好。
是后来，柳无归告诉我，他之所以能得胜，只因为夏迎春将魏国的军密图偷来给了他。这才保了齐国江山。
我不知道她的爱究竟是不是比我更深，
但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齐王没有雄滔伟略，没有大将之才，也没有威仪天下的气势。但是他有一颗最柔软的心，可惜，这是我离开他以后才知道的事情。
夏迎春背叛了魏国就再也不是公主，为了名正言顺留在齐王身边，她竟宁愿易容成我的模样，并且额上绣了一朵梨花模样的花纹。从那以后，她就代替了我，做了齐国的正宫娘娘。
而我则跟随柳无归浪迹天涯，只是额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无归的药方真的很灵验。唯有般那般噬心入骨的疼痛依然在每个展转难眠的夜晚突然袭来。我无数次在想，陛下他，究竟有没有发现身边的钟无艳已换做他人。
只是没有答案了。
曾经他愿用江山如画换我笑靥如花。可如今只能感叹，红颜易老悲白发，青丝成雪诉无涯。
我还是想他，只因那日临走时，我听见睡着的陛下，他在梦里喊。迎春，你想要的，什么都答应你。只要——只要你别伤害无艳。
只此一句，我就知道原来过往种种，他的冷漠，他的忽略，都是他伪装地辛苦为了保我的周全。因此离开时我带走了两件东西，一盏梨香，一只火炉。
如今，我日日点着梨香，烤着碳火，枕着那些呼啸明艳的往事，想起与他的初见，信誓旦旦的模样。还有他宛如一汪秋水般的眼眸里最柔软的真心。可是对不起，你依然执迷不悔，我却已经选择远高飞。
然只此一念，哪怕此后山高水长，魂牵梦绕，我也得欢喜，也甘心。
起初只是因为喜欢“钟无艳”这个名字，光是这三个字念出来就很有故事。
看过很多版本的钟无艳。可是都没有我心里想要的。郑秀文那个版算是最好看的。幽默讨喜。不过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钟无艳吧，我最喜欢那句歌词，“没有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但漂亮笑下去，仿佛冬天饮雪水。”这就是钟无艳。
勇敢爱，勇敢恨，勇敢为他驰骋天下，勇敢为他红颜成白发。很多时候我们爱上的都未必是英雄，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做和紫霞仙子一样的梦。爱情来的时候，之前设立的条条框框都会消失，看见的只是眼前这个人。于是，他就变成爱情的样子。尽管他懦弱，他不完美，只是自己喜欢已经足够。
曾经他愿用江山如画换她笑靥如花，如今只能感叹，红颜易老悲白发，青丝成雪诉无涯。
可是，她仍欢喜，仍安心。
没有哪个结局比这更完美。
梦随风万里，几度红尘来去。
人面桃花长相依，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