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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诀别

杨花落尽子规蹄,在这个时节杨花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子规鸟一声声啼血的惨叫招惹出失意伤心人的泪水。这是个秋季,似乎自古以来的秋季都是令人伤悲和感叹的。草木枯黄、层林尽染、百花凋零,天地间万物一派死寂萧索之意,处处透露出一股死亡和肃杀的气息。

龙门千浪站在院子里,负着双手,长身而立,他似乎在沉默,枯瘦如竹般的身子却仿佛一座巍峨高山伫立在那里,将千万年不倒。他脸上罩着一层精铁打制的面具,这面具是个鹰面,长喙、带斜面的脸形,一眼看上去边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和凛凛豪情。鹰面具只留出两个孔,他的目光便从空中射出来。

他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没有人知道,更准确地说是但凡见到这副面孔的人都已说不出话来,因为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虽然还有他的家人知道他的面容,但是他早已为了年少轻狂时的梦想与家族彻底脱离了关系,是个天不收地不管、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江湖汉子。由于他的这副面孔,江湖中人都称呼他为“金鹰大侠”,更有人说“为人不识金鹰侠,但称英雄也枉然”。

此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毕竟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变故已使他这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江湖豪侠束手无策。他不安地在院子里徘徊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知道自己从记事以来还从未遇到如此棘手和艰难的事。

死,他倒是不怕。世间谁人不死?况且,自从走上漫漫江湖路、走上这条逆天而行之道路的第一步起,他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真正怕的是更多无辜的人、更多热血的兄弟和汉子伴随着自己一起身死。

“天下归心盟”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三千弟子伤亡十之八九,幸存者尽是老弱病残之之辈,可谓元气大伤。如今,身边的“十兄弟”也无一不是伤痕累累,浴血浑身,身心俱疲。如果再不能从开封城突围而出的话,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别无出路。据探子回报,乌衣巷大小一百零二条通道都被朝廷的神武军封锁包围,至少有十万枝震天弩对准乌衣巷的每一条出路,简直就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更何况是人,即使武功再高、轻功再绝佳也使绝无可能杀出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再说,即使逃离出神武军的射杀范围,还有来自西夏“一品堂”堂主李谡如亲自率领的大批武林高手埋伏在开封城中的各个角落。

龙门千浪狠狠地一挥手臂,恶狠狠地说:“童贯奸贼,你将不得好死。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他每一个字都仿佛魔鬼的诅咒,说得狠辣绝决,掷地有声。

童贯是谁,他知道,“九现神龙鬼见愁”袁可久也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当袁可久来到他身旁时他却没有察觉,因为他心神太过于激愤。

袁可久的一袭青衫染了斑驳未干的血迹,一身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肩胛处还插着一枝没羽箭,血从伤口溢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厮杀和拼搏。袁可久脚步略显踉跄,铁塔般壮硕的身子摇摇欲倒,神色间却冷峻平静到了极点。“盟主,我堂中子弟即便全军覆没也不能突出重围。据我观察,围剿我们的人不止有神武军、一品堂,还有江南一带的金刀盟、孤山堂、玲珑世家这几方豪强势力,甚至还有来自北方金国完颜长歌组建的‘龙骧虎跃楼’的精锐之师。看来,我们只能亡于此地了,明年的今日便是我们的祭日。”

龙门千浪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心也在随着袁可久冲痛的语气往下沉,沉向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

袁可久仰天叹息,声若子规啼血,巫峡猿啸,难以掩饰住心底的悲伤。“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为了这个朝廷,为了天下苍生万民的福祉,我们归心盟抛头颅、洒热血,不惜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可是却没有人理解,我不知道我们的死到底值不值得。朝廷说我们是叛军,江湖中人说我们是魔教,武林人士更以我们为耻。这样的死,真的令我感到很是遗憾。”袁可久以两手绝技“擒龙缚虎手”和“日月神功”威震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折服在龙门千浪的“破浪刀”下,对龙门千浪忠心不二、誓死跟随,一向以心直口快为人称道。无论什么样的话他都敢开口,而龙门千浪虽然身为一盟之主却也是个肯虚心听取逆耳忠言的人,从来不曾介意袁可久的无礼和放肆。

龙门千浪缓缓地转过身子,如炬的目光扫了一眼袁可久,许久之后语重心长地说:“兄弟,我们做的是什么事,是对是错,现在的人不了解也不理解,没关系。我相信我们的后人会知道,他们的后人也会知道。自古以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又有谁能分得清楚?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当有朝一日,世人都理解了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时,我想我们的在天之灵也会瞑目的。”

袁可久像是从龙门千浪的话语中体会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涵义,忽然上前一步猛力捉住龙门千浪的双臂大声道:“可是盟主你绝不能死,我可以不管世人是怎样看待我们,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即使毁灭了归心盟也要保得你周全,只要有你活着,西夏人就不敢造次;只要有你活着,以你的威望,再创一个归心盟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你不能死,绝不能死。”

龙门千浪发出淡淡的笑声,“两军交战,主帅逃亡,这算什么?兄弟啊,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呀。一个人既然可以生,就必须做好死的准备,与其然我苟且偷生地活着,倒不如引刀成一快、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好。有时候,一个人,长命百岁并不是件好事。只要轰轰烈烈地活着、轰轰烈烈地死去,能少活几十年也是好的。——我的生,就是为了死。”

袁可久积蓄了不知多少年的泪水在这一霎那间如决堤的洪流奔涌出来,心中的悲愤,令他语无伦次,更使他口无遮拦。“可是,你有妻儿。你知道世间最可怜的是什么人吗?”他发疯了似的摇着龙门千浪的身子,“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我告诉你,是孤儿寡母。吃不饱、穿不暖,处处受人欺凌和侮辱,卑贱得像一条虫一样的活着。你知道吗?因为我就是孤儿,我有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嫂子和侠儿再走我的老路。不论怎样,你都要活下去。”

袁可久虽看不到却可感受到龙门千浪面具后流着泪的脸。龙门千浪知道袁可久说的都是实话,但有些事是绝不能撒手不管的。比起妻儿的生死安危,归心盟更显得尤为重要。他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袁可久以期待的眼神看着龙门千浪,希望他做出决定,又沉重地补充了一句话,“我们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被困三十五天以来,流血伤亡、缺乏粮食水源。能够撑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你赶快做出决定。再拖下去,即使不战,我们也会被饿死和渴死。”龙门千浪自然是知道袁可久这句话的意思——要死要活,由一瞬来决定。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奋死一搏。

龙门千浪的扬起手臂做了个向下一斩的手势,冷静得出奇地道:“好,你去把大伙儿找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时候,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娇脆的婴啼,一身铁骨铮铮的龙门千浪在瞬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急忙奔过去,“吱呀”一声推开门。袁可久也心下感到奇怪,随着龙门千浪奔去。进了屋,看见床头的粉色流苏下薛紫衣怀抱婴孩,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泪水肆意纵横,纤细的指间捻着一枚绣花针。针尖依稀还残留着血迹。婴孩的左臂刺青着一朵赤红黄绿青蓝色的栩栩如生的七色彩莲,右臂是四个指腹大小的字迹——龙门承侠,两处刺青的血迹未干。瞬间,袁可久像是明白什么似的,喉结一阵蠕动,热泪又不由得扑簌簌落了下来。

龙门千浪的语声里略带苦涩,“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间——”却又忽然梗咽住,再也说不出来。

袁可久也深知龙门千浪只要一开口就必定是举足轻重的大事,抹了一把泪,“盟主,有什么要说的尽管开口好了,兄弟我无有不允。”

龙门千浪握住袁可久的双手,“这件事真的很令你感到为难。”说罢,居然拜倒在袁可久脚下,紧接着薛紫衣也拜倒了。

袁可久见状也赶紧拜倒,急声说道:“天大的事,但凡盟主交代,兄弟我也能挺起胸膛来承担。盟主只管开口,不必有所顾虑。”

龙门千浪沉声说道:“希望兄弟你带着侠儿离开开封城,前往洛阳。”

袁可久道:“金风山庄。”金风山庄是龙门千浪的家族,整个洛阳基本上都在金风山庄的势力范围内。这一点,江湖中人都知道。所以袁可久的第一反应就是龙门千浪希望自己把龙门承侠带到金风山庄交给掌门人龙门英奇。没想到龙门千浪说的却是——

“把侠儿交给我的结拜义兄种师道种彝叔,放眼当今江湖、武林,也只有彝叔他才有能力保全这孩子的性命。不论怎样说,金风山庄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了一方宗主,这个孩子回到金风山庄,只会给朝廷和江湖找到借口找到铲除龙门世家,从而给龙门世家带来更大的灾难。这样的话,我就是死也难以瞑目。如果交给彝叔的话,侠儿也许不会再走我的江湖路,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不要再踏入江湖一步,余愿已足。归心盟成立了十二年,在这些时间里也做了些令江湖中人瞩目的大事,到了如今,也许是气数已尽,散了便散了,只留做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也罢。”

袁可久嘶声反驳道:“不,绝不能这样。盟主,绝不能这样白白死去。你我这一代未竟的大业还需要他来完成,他绝不能与俗世常人一样庸庸碌碌地走完一生。”

薛紫衣戚声道:“袁兄弟,你我都是在江湖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江湖的苦处,咱们都知道,每一天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时有杀身之祸。如果我早知道江湖是这样子,那么我绝不会离开峨眉金顶。”说着又转眼望着龙门千浪,柔声说:“倒不是说我后悔与你相识相恋结成令江湖中人唾弃和鄙视的连理之好。说句实话,我是真的很讨厌这个充满杀戮和尔虞我诈的江湖。”

龙门千浪嘎声道:“拜托你了。兄弟。”

袁可久还是不依不饶地道:“人生何处不江湖?官场有官场的江湖,俗世有俗世的江湖,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江湖,武林中人有武林中人的江湖,谁也摆脱不了江湖的宿命。自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与江湖结了缘。哪处不是明争暗斗,哪处不是步步惊心,哪处不是人心叵测,江湖就是这样,人生就这样,没有人能超脱。即使是隐居山野之中、林泉之下的隐士也还要为生老病死所担心和忧愁。”

龙门千浪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语塞,只好怔怔地看着袁可久。

袁可久又道:“彝叔,是当今之世难得一见的大儒,文韬武略,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将侠儿托付给他的确是件明智之举。只不过侠儿将来的路,还是得他自己去选择,我们也强加不了。是奇才,是庸才,还要看他的造化。”

龙门千浪深知袁可久话里的意思,当下沉吟道:“兄弟,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袁可久自薛紫衣手中接过婴孩,婴孩莫约半岁,目下已然睡着,眼角还悬挂着一滴晶莹的泪。袁可久桀桀怪笑,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薛紫衣一看袁可久,只见他满面狰狞可恶之色——心,顿时凉了半截。千看万看,千思万想,终究还是错了——所托非人。

薛紫衣身躯摇摇欲倒,右手捂住胸口,怒气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戟指骂道:“袁可久,你这奸诈的卑鄙小人。枉我们还称呼你一声‘兄弟’,着实叫人可恨。你倘若胆敢伤了这孩子一根毫毛,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他年若有来生,你若为鼠,我便为猫,也要生生咬死你这奸邪小人。”

袁可久怀抱婴孩,得意之色,难以言表,哈哈大笑着道:“放心吧,我非但不会杀他,还要把他培养成为日后江湖中一代令天下人敬畏如蛇蝎的魔王才好呢?什么金鹰大侠,什么峨眉女侠,都是狗屁。就算你的能力可以创建天下归心盟,还不是要毁灭在我的计谋之中。”

龙门千浪此时与歇斯底里的妻子相比却出奇的平静,只是淡而极淡地道:“只怪我看走了眼,还把你这小人当成了兄弟。”

袁可久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手就会被龙门千浪抢了去那般,口中呵呵呵笑道:“龙门大侠,兄弟我劝你还是你不要轻举妄动,如果不听我的劝告,吃亏的会是你。”

龙门千浪恨声说:“为什么?”

袁可久笑得更加的得意,轻轻地弹着手指,“因为就在你握住我的手时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中了我下的毒。”

薛紫衣面如死灰,险些晕倒,本来她还指望丈夫从眼前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手中救出爱子,没想到居然在不知不觉间中了毒。“好狠的心,好狠的毒,应该就是‘武林有七毒,最毒数七伤’的‘七伤毒’吧。”

袁可久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藏那般愉快。“不错,还是‘紫衣女侠’有见地,任你再聪明,还是晚了一步,着了我的道儿。兄弟我的这‘七伤毒’非江湖中的剧毒可比,不需见血才封喉,也不需靠鹿皮手套发毒,只要潜运功力便可将毒散到任何一个部位,叫人防不胜防、难以察觉。只要肌肤接触到便可发挥毒性,这门毒功专伤人心、肝、脾、肾、肺、任脉、督脉,一伤七处,是为七伤。”

龙门千浪冷笑道:“你大可不必在此夸大‘七伤毒’的毒性和威力,江湖中,从来没有什么是我害怕的,有什么恶毒的招数尽管使出来,我若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汉子。”其实,关于“七伤毒”的厉害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只要中了此毒,任督二脉被废,辛苦学成的武功便会全失,而且形同废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五脏扭曲交缠在一起,然后溃烂,其痛苦绝非一般剧毒可比,到时候只怕连自杀的力气都将散尽。一直要到百日之后才会疼痛至死。昔日江湖中以毒药名闻天下的唐老爷,曾对“七伤毒”下了这样的结论——“七伤毒”伤害躯体还不打紧,江湖中很多毒药都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但若要以蚕食人的意志、精神,却是任何一门毒药也不能与之比拟的。唐老爷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人会产生怀疑,因为唐老爷是蜀中唐门的一代宗主,他对毒药的研究和见解,就像大儒对四书五经那般透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袁可久此时却忽然冷声道:“我想看看龙门千浪面具后的神色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和面具一样冰冷、刚硬?”

龙门千浪的语气很认真,也很庄重。他只说了一句话,“谁见到我的真面目,谁就得死。——从来没有谁会是个例外。”

袁可久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只怕这回你就该破例。”

龙门千浪的眸子里忽然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寒芒,就像沾满血迹的刺,而且亮闪闪、银灿灿、碧莹莹、绿幽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鬼魅和妖异。“对谁也绝不会破例,我想这些年来,你应该知道。”

袁可久狞笑着道:“我从来不会被任何的三言两语所吓到,而且我还不喜欢被人威胁。”

龙门千浪的目光又再陡然间变得犀利、锋利,犀利如风,锋利似剑,却又像风一样飘忽,剑一样残酷,竟然裹挟着一种彪悍无匹的杀伤力和穿透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不在话下,即使是斩销尽尘世的纷霭和前生今世因果的纠葛也绰绰有余。目光,居然可以杀人。

袁可久的身子没来由的一颤,仿佛被针尖、剑尖、刀尖、锥尖温柔地刺了一下,疼痛算不上,三刀六洞的痛苦他牙都不耐烦咬便可亲而易举地承受下来。可是这无形地一“刺”,他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胸腔难受得很,肺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恶狠狠地挤压得挪了位、变了形、流了血,以至于,他竟忘了痛。

他左手搂住婴孩,右手手臂忽然暴长七寸,倏忽之间便到了龙门千浪眼前。薛紫衣却知道元可久搂住婴孩,为的就是要让龙门千浪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杀手。

龙门千浪喝了一声,“来得好。”宛若晴天里忽然闪过的一声惊雷,震得人双耳发溃欲聋。他当即做了一个动作——

回身侧步,如斜插的一枝青青杨柳。

仅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便避开了距离面部不到一寸远近的袁可久的致命一击。

袁可久在手臂暴长的同一时间内,欺身而进,用的竟是山西冷家的妙招“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在龙门千浪避退的瞬息间,袁可久的右手化作肘拳,以肘击龙门千浪胸腹之间,手上则以手背反击龙门千浪面门。在这最近距离内,与龙门千浪面对面时,目光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神采。

薛紫衣自然是看不见的,因为袁可久背对着她。

龙门千浪双掌合什,像是一招“怀抱天下”的佛门武学。目光中只有沉静之意,双掌便仿佛两道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挤压在一起,使得屋子里的帘子、桌子、椅子纷纷乱乱,居然在一时间内化为齑粉。薛紫衣定睛一看,只见龙门千浪的双掌之间夹住的居然是袁可久的右掌。就在这时,忽然发出“蓬”的一声,如铁锤砸在败革之上时的闷响;紧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龙门千浪口中洒出。

袁可久面色惨白,如斗败的公鸡,一只手掌,无论他如何运劲却始终不能挣脱龙门千浪双掌的束缚夹击。垂头低声喝道:“采秋兄弟,你还不快快现身?”

这时候,八九条高低胖瘦的矫健汉子各自展开轻功落定在院子里。

薛紫衣也不知道元可久口中说的“采秋”究竟是谁,她只听见衣袂破风之声,回头一看,便看见归心盟“十兄弟”中的九人。这九人中,就属“一剑山河色变”孙步武和自己最为熟络,其余八人虽时常碰面却也不过打个寻常招呼罢了。情急之下,口中便高喊道:“孙兄弟,盟主在里边呢?快快诛杀了袁可久这贼子。”

人群中一个身穿黄衫,满面络腮胡的中年汉子,仰天打了个哈欠,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他这情形像是宿酒未醒,哪里还有剑客的风范?薛紫衣心下着恼,凭着记忆又连续呼唤了其余八个人的名字——韩荷生、韦痴珠、公明儒、简辞、金束烛、公孙紫竹、冲元钟、西陵蒙。

其结果是,八个人谁都没有回答她的话,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抑或是眼中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她的第一反应就是——

“十兄弟”叛变了,而且还是图谋已久。

真实的情况是否是这样?她一时之间也来不及仔细推敲,拔出床头的玉女剑,纵身刺向元可久。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

屋子外站着的那九个人仿佛事不关己,谁都乐得安安稳稳地环抱双手看屋子里的热闹,居然谁也没有要搭救袁可久的意思。要知道。“紫衣女侠”薛紫衣当年号称峨眉派第四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即使在江湖中也使叫得上名号的一流好手。一手“追魂刺魄剑法”直追当年峨眉派创派祖师辛龙子。她这一出手相助龙门千浪,对袁可久来说的的确确是难以抵御的对手。

薛紫衣一剑刺出,变故又在陡然之间发生——

与其说是变故,到不如说是一个笑声。这个笑声发生在薛紫衣手中剑距离元可久咽喉不足两寸的时候,很突然——要不然也不可能称之为“变故”了。这个变故就是——院子里的九个人忽然在一瞬间散开,居然错落有致,仿佛是某一种严密得风雨不透的阵法。每一个人都站在一个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上,每个人的手中在散开身形的瞬间多出了自己惯用的兵器。

孙步武的铁剑。

韩荷生的荷叶。

韦痴珠的念珠。

公明儒的折扇。

简辞的铁卷书。

金束烛的蜡烛。

公孙紫竹的箫。

冲元中的黄钟。

西陵蒙的彩旗。

这一变故大出薛紫衣的意料,意念分神,手中剑也缓了三分,但剑招已老,根本来不及收剑。她的剑法只要一出剑就从来控制不住,便像脱缰的野马般一直要奔跑到筋疲力尽、血枯命丧之时。在她此际的意识里,仿佛看到了血自元可久的咽喉里飞出,扰乱了自己溃散的思绪。

袁可久猛然间一矮身,再一缩,整个身子在须臾间缩小了一倍。薛紫衣的剑正好刺入他的口中。

按说,袁可久的右掌被龙门千浪以全身功力夹住,如果不运功相抗,一只右掌绝对会被龙门千浪夹击得挫骨扬灰。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薛紫衣突然间醒悟,难道,难道说丈夫根本就没有运功夹住元可久的手掌?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就在薛紫衣遐思的时候,屋子外传来了四句如丝如稠般绵密的声音。“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篱下也横行。夕阳门外探消息,寒食墦间乐倡随。”四句似机锋非机锋,似功法又非功法的话,薛紫衣还是头一次听到。往外望去,只见整个院子里似乎升腾起一种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气息,极缓慢地弥散在九个人的头顶百会穴之上,形成缭绕的氤氲。在九个人中间悠闲自在地站着一个儒衫飘然、文质彬彬、谦谦有礼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仿佛在驻足观望一朵即将绽放的花儿,充满了期待和企盼,白皙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是一种如孩子般对世事的好奇心和兴趣。

薛紫衣再一回首,见龙门千浪和袁可久相互搀扶着走出屋子。

原来这是一个局。——她在瞬间,恍然大悟。连她自己也入了这个局。

看到袁可久迤迤然走出来,阵法中的中年人神色依旧不变,仿佛胸有成竹。只是气定神闲地对袁可久用一种温和如暖阳般的语气说道:“我算是上了你的当了。”

袁可久哈了一声,“呵,也许的确是这样吧。我要告诉你的是,朝廷不敢做的事,我们江湖中人敢作敢为。朝廷可以不闻不顾天下苍生的死活,但我们凡是有血性的江湖汉子都会冒着杀头的危机挺身而出。你们可以欺凌朝廷的无能,但绝对不要惹怒我们江湖人。”

阵法里的人低头沉思,仿佛袁可久的话已说到他的心底里去,没有言语。

龙门千浪沉声道:“阁下贵为西夏绝世高手,何必来趟这一滩浑水呢?说实在话,我们真的不愿意与你为敌。我们应该是朋友,可以做下来喝杯酒、叙叙旧,即使不是朋友,也不会出现到现在的这种拔刀相见的地步。”

阵法里的人摇首叹息道:“阁下也同样不代表宋室朝廷,为什么还要创建归心盟抗击我们?”

龙门千浪平实地道:“因为你们残杀无辜的良善苍生,我们江湖人不能不管。我们要做的只是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苍生的性命而已,不为名不为利,只是看不惯罢了。”

阵法里的人抚掌道:“看来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了。我要做的事相助李氏王朝开疆拓土,扬威天下。今日我倒要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九宫格’的绝世威力,是否像江湖传说中的那样神奇?”

龙门千浪淡淡地道:“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九宫格,据说太和上古源自河图洛书的精华,从先天六十四卦中演化而来。唐时一代书法大家欧阳询创九宫格为书写汉字的一种界格,也就是在纸上画出若干大方框,再于每个方框内分出九个小方格,以便对照法帖范字的笔画部位进行练字。中间一小格称为“中宫”,上面三格称为“上三宫”,下面三格称为“下三宫”,左右两格分别称为“左宫”和“右宫”,用以在练字时对照碑帖的字形和点画安排适当的部位,或用作字体的缩小与放大。以九宫格作为阵法来使用,是公明儒和简辞二人思索了三年演练出来的。八人同体连心形成一个整体,联手抗敌。按照九宫数的排列运作阵法,变化多端,神鬼莫测,还可以轮番上阵。

九宫阵忽然运转,阵中人左踏三步、倒退五步,正好足踏中宫,势分两翼,形成合围之势。一声低喝,双掌一错,交在胸前,脚下连连晃动,用的竟是九宫八卦步。所行即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序而为一周。一周之后还于中央,再行又从一始。后来,这样的“行”法被道家称之为“禹步”,据说到一定时候行者本身就会“隐形”。

孙步武提剑,在阵法外环步。如此一来便是——

韩荷生居子位,为南,为金九。

韦痴珠居午位,为北,为水一。

公明儒居酉位,为东,为木三。

简辞居卯位为,为西,为火七。

金束烛居寅丑位,为西南,亦为火二。

公孙紫竹居巳辰位,为西北,亦为水六。

冲元中居申未位,为东北,亦为木八。

西陵蒙居亥戍位,为东南,亦为金四。

阵中人则为土数五,居中央。

韩荷生手中的楠木荷叶一晃,化为万千乌沉沉的光华,仿佛划破漆暗阴黑的天际的阳光,紧接着金束烛的烂银烛迎风一抖宛若长鞭,活了的灵蛇般刁钻地向阵中人飚飞;韦痴珠解下颈中、手腕、脚踝的念珠,挂在手中,口中似乎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呢;西陵蒙猫身一扭,彩旗翻飞,如滚滚怒浪,滔天而来,有万夫难挡之勇力;简辞右手执笔,左手执书,竟以铁笔写铁书,霎时间,火花四溅,耀眼生寒;公明儒一把玉骨描金扇漫不经心地摇着,俨然一副折扇轻摇论古今的说书人;公孙紫竹咧嘴一笑,摸出腰间的紫竹箫,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箫声凄恻,如英雄末路的失意、美人迟暮的感伤;冲元钟也不知道他自哪里寻来的一只拳头大小的金色黄钟提在手中,右手则是一根八寸长、拇指粗细的钟槌,“当,当,当……”的饶有兴致地敲了起来,仿佛有震魄夺魂的魔力。

龙门千浪和袁可久并肩而立,二人心中都知道,眼前这个阵法是按照“戴九履一,左七右三,四二有肩,八六为足,五居中央”的秩序排列的,也不知道能否击垮阵法里的人左飞卿。左飞卿据说是华山派寒江雪的首徒,得到寒江雪一身盖世武学的真传,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自寒江雪仙逝之后,他便率领华山派加入西夏一品堂。武功之高,就连少林达摩堂首座了缘也叹服三分,号称西夏第二高手倒也并不为过。他一加入“一品堂”便使“一品堂”声威大震,从而受到西夏皇帝李顺乾胞弟、“一品堂”堂主李谡如的重用,晋升为副堂主。所学武功涉及天下各大门派,以及各种奇门兵刃和剧毒暗器,更兼当年跟随寒江雪的师弟云从龙学得奇门遁甲之术、天文地理之数。面对这样一个劲敌,龙门千浪的担心不是不无道理。如果不是还要防范李谡如的突然袭击,他恨不得现在就出手与左飞卿一较高下。

阵中的左飞卿身形忽左忽右,如有形,如无形,像游鱼般溜滑,像高山般伫立。他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化解开阵外八人的或是联手、或是轮番的攻击。

一时间,沉沉钟声、瑟瑟箫声、灼灼烛光、绵绵旗影、呼呼扇风、溜溜叶色、喃喃低语、闪闪火花,此起彼伏,如一浪接一浪、重重叠叠、交交织织、缠缠绵绵、纷纷扰扰、前赴后继而来,将左飞卿裹挟在其中不得突围。

薛紫衣自袁可久手中接过婴孩,一时百感交集,看袁可久的神色也变得很复杂。袁可久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说话,转头关注阵中的局势变化。此际,八人的位置连连转幻。

变为“戴七履三,左一右九,六二有肩,八四为足。”

又变为“戴一履九,左三右七,六八为肩,四二为足。”

再变为“戴三履七,左九右一,四八为肩,二七为足。”

一连三次演变,始终困不住左飞卿。唯一不变的就是左飞卿依旧占据中宫位置,若是八人困不住,阵外的孙步武便发出全力的一剑。龙门千浪在一旁掠阵,也看得惊心动魄,即使是自己奋出全力也未必能够在九宫阵中进退自如、挥洒有余。情急之下,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心头,说道:“地支,乾宫戍土亥水,坎宫子水,艮宫丑土寅木,震宫卯木,巽宫辰土巳火,离宫午火,坤宫未土申金,兑宫酉金。”由于中宫不入地支,龙门千浪希望依靠八宫,将身处中宫的左飞卿困死阵中。十二地支落宫亦是永远不动的,用神落乾宫,乾宫就是戍亥,用神落坎宫,坎宫就是子水,用神落艮宫,艮宫就是寅丑,其余依次类推。地支亦有象意,而地支的象意在奇门遁甲中也有辅助参考作用。他真正担心的是如果不能彻底困住左飞卿,一旦李谡如到来,势必更加难以抵挡。

施展阵法的八人一听龙门千浪的话,顿时心领神会,纷纷找准卦位落足,错落有致,丝毫不乱。把即将要突围的左飞卿有再次困住。

袁可久也似乎看出了龙门千浪的心思,缓缓摇头道:“盟主,此行不通。这个左飞卿显然已看出我们的用意,他对奇门遁甲之术的造诣远在你我之上。”

龙门千浪望向袁可久询问道:“若依你看,该如何出手才可制敌?”

袁可久在龙门千浪耳边附语道,“让我入阵,拖住左飞卿,使他分散心神,布阵的八位兄弟再出全力一击。”对于袁可久此时的态度,薛紫衣感到有些愤怒,又不是要说些机密要事,何必如此附耳低语。

龙门千浪眉头一皱立即反驳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不论什么人只要一如阵中,便会在瞬息间被布阵之人的劲气摧毁得灰飞烟灭,你这样做等于自寻死路。”龙门千浪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被薛紫衣听见。薛紫衣瞪了一眼袁可久,没好气地说:“哼,这小人确实该死,就让他死去吧,又何必管他?”她对袁可久的恨意很深,尽管现在已知道袁可久背叛龙门千浪只是一个算准了的计谋,目的是引出左飞卿。但若要她像往常一样看待袁可久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袁可久又真挚诚恳地对龙门千浪低语道,“我必须入阵,否则,李铁树就绝不会现身。盟主,留在阵外对付李谡如。”

龙门千浪见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好点点头,“好,一切小心为上。”

这时,阵中的左飞卿身形如陀螺般飞速地旋转起来,如刮起一道强劲的罡风,卷得院落里的一树枯叶纷落如雨下,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袁可久纵身自韩荷生的头顶越过,急如飞鸟般投入阵中。一旁掠阵的孙步武,也拔起身形,配合袁可久的出击。施展开天下绝伦的轻功,围绕着九宫格游走不息,剑光霍霍,宛若水银泻地。口中则一直低吟道:“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篱下——也横行。夕阳——门外——探消息,寒食——墦间——乐倡随。”语气高雅而又不失其调侃之意,虽有玩世不恭之态却又不失其庄重肃穆之神。

袁可久身入“九宫格”,在极短暂的一瞬间令八个布阵人惊慌失措。身处九宫格的“中宫”会遭遇什么厄运,八个人自然是比谁都清楚得很。毕竟袁可久与自己八人是称兄道弟的好兄弟,要亲手杀害自己的兄弟,却是难以出得了手的。袁可久在阵中大声道:“各位兄弟只管出招,不必顾及我的生死。”

薛紫衣怀中的婴孩不知怎么的猛然尖声哭泣起来。薛紫衣轻柔地拍着婴孩,哼着摇篮曲。脸色苍白地注视着眼前的局势,左飞卿此时受到的是八个布阵人可远可近和元可久近距离的双重攻击,陡遇强敌,发出一声尖啸,如鹤戾九霄、巫峡猿啼。一旋身,左掌自肋间反插过去,荡起一阵掌风,震歪简辞的铁笔、韩荷生的荷叶,双足反踢,迫使西陵蒙锋利如刀的彩旗和公孙紫竹以箫代指的点穴不得不暴退一步。右手成爪,五指指甲暴长,竟是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手指剑”。——

以手代剑,左飞卿五指上突然长出一尺长的纯白色的、透明的、薄薄的指甲,五片指甲如五把锋利尖锐的剑,泛着清冷惨戚的寒光。长长的指甲伸得笔直、锋利,指甲尖是圆弧的,比剑更具优势,指甲尖可以用来划,划的结局通常都是把一个原本连在一起的东西分离,划过你的手臂,手臂就要与你的身体分离;划过你的咽喉,难道生命就要与你分离。十指连心,据说手指是人身上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接受大脑的指令,这样奇异的长在手指上的剑。手指可以同时舞动,手指剑也当然可以同时施展,这一施展出来的情形将会怎样?就如剑阵。天下第一剑阵是昆仑派都礼道人面壁十年悟出的“真武连环夺命七剑阵”,七剑齐施,天下无敌,当者披靡。七个不同心性、不同气质、不同性格、不同体质的剑客即使心意相通,能比得过一个人一只手上同时施展出的五把剑吗?

袁可久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铁剑,他的目光凝住在剑尖上,剑尖斜斜指地,他的上身微微前顷向左,脚下的步势不丁不八,但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气势隐然爆发出来。不论左飞卿的手指剑从哪个方向、角度刺来,不论哪种力度、身法攻来,袁可久他都可以随随便便地一扬手一跨步一挥剑轻轻巧巧地避开左飞卿集中全部精气神的一击。

八个布阵人守住各自的阵脚。薛紫衣只觉眼花缭乱,目眩头晕,左飞卿也只是大大咧咧地站着,身子微躬,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左手的五指剑上,手指剑散发着白色的、冷清的光。明明没有动,左飞卿的手指根本就没有动,可是薛紫衣却看见五片指甲簌簌而动就如积雪在树枝上融化时树枝因重量的减轻而发出的那种动,让人在无意间看见就忍不住要瞪大眼睛去看第二眼,而这第二眼之动却迟迟未现,当人等待到精疲力竭时,准备眨眨眼睛以减缓眼部的酸胀感时,第二动便又悄然而至。

“叮”的一声响,手指剑微动,他这一动就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水中,刹时波光荡荡、水波涟涟,一圈套着一圈向四周逐渐地扩散开来,整个湖面都在颤动。五把手指剑的白光骤起像是晨光冲破了万丈黑暗已无可遏止的力量照亮天地,将所有的黑暗一举驱散。

剑光闪动,连连闪动,平静的空气忽然间被撕裂,嘶嘶有声,薛紫衣看不见元可久的身形,只见剑光猛然地如黑夜般缓缓地罩向人间,给人予绝望、恐惧、死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这一剑足以毁灭天地间的任何有生命力的一切。

五缕白光,一缕接着一缕,如风。风是看不见的,可是却能通过草动、叶飘、水皱起、把脸上的汗水吹干而真切地感受得到,每一缕白光都会把剑光逼退几尺。

只有生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当你把一粒种子埋在地下,种子就会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当风把一粒种子带到山巅的石缝间,种子必将在石缝间安家、生根、发芽、成长、壮大,直至抵抗着风霜雨雪的侵扰。

剑光落定,袁可久的胸膛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剑痕,血珠自伤口溢出。

左飞卿面如死灰,右手的五片手指剑被削断,化为粉屑,散落在红尘。

两个人的神色都平静极了,不闻、不动、不声、不响,如入定的老僧,四大皆空,五蕴成虚。

天边一轮夕照,如血一般的红,仿佛随时会流下腥热的血水。龙门千浪的破浪刀已在手,只要一刀在手,他整个人都仿佛变了个样,充满了力量和豪情壮志。他面对残阳,残阳映红了他的金鹰面具,金黄色的面具流动着一层薄薄的霞光,从而形成一种怪异而奇特的色彩。残阳还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层如少女腮边的晕红。他转眼看向薛紫衣,目光也变得柔顺。

薛紫衣也看向他,薛紫衣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仿佛即将坠落向九天之外的鬼魅。想要伸出手,却又担心一旦接触到他的肌肤,他的人便会永远地消失于岁月的河流中。打定主意——还是这样的,既遥远在天边又临近在咫尺地相望着吧,能再见一眼是一眼,这一眼将会是今生的永恒。

忽然响起龙门千浪的声音,“袁兄弟,我的身后事就拜托你了。各位好兄弟,今日我们便同年同月同日死。黄泉路上也算不得寂寞。”

一个像蝙蝠一样的人影在夕阳的掩映下翩翩飞来,就像精灵。

左飞卿的目光霎时变得空洞和无神,仰天叹了一声,“九宫格果然名不虚传。”一口鲜血自口中洒出,人也缓缓倒下。布阵的八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口吐鲜血,仰天而倒。只有没了铁剑的孙步武还站在一旁,却也是面色铁青,气喘吁吁,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情形。他一张口,一口真气外泄,全身的穴道在瞬间迸裂,血流狂涌。口中依旧道:“投——足——火——中——尤——善——走——”渐渐地,声音微弱,已不可闻。

袁可久双目热泪盈眶,身子打了个趔趄,急忙以手中铁剑驻地,支撑住身形。布条包裹的剑把似乎还留存着孙步武的体温,撑不住的身形又再度挺直了起来。薛紫衣只觉得这个人是条汉子,顶天立地的汉子,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哽咽住了,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中悲伤地打着转儿。

“好,我答应。”这是袁可久说的话,短而急促,就像一枝射出的箭,坚决而刚烈。薛紫衣知道袁可久说出这句话是需要勇气的,面对多少年来与自己同生共死、共同进退的兄弟纷纷赴了黄泉,众兄弟以性命助他活下来。他活着,就需要更大的勇气来接受,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勇气,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叫‘九现神龙鬼见愁’袁可久。因为江湖中,从来都只有一个袁可久,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薛紫衣的泪终于自眼角滑落下来,开始悔恨自己对袁可久之前的误解和咒骂,心中的千言万语在这时都化作一句“谢谢。”袁可久唇边露出如平日里一样爽朗的一笑,算是答复,实质上却是他已没有气力再说出一个字来,硬撑了这么久,完全是依靠百折不挠、坚忍不拔、坚持不懈的意念和信念。对于他来说,没有武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活下去的信念和意志。他的眼中流露出坚定的神色,一种要排除万难、战胜艰难、消除困难而活下去的神芒。只因为他对龙门千浪的那个承诺。

龙门千浪没有回头,他怕泪水模糊了双眼,弥蒙了视线。因为他还有大敌,大敌当前,他从来都不敢大意的,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院子里散发出一种阴冷和死亡的气息,“十兄弟”十剩其一,而且伤势极重。薛紫衣淡望了一眼,提剑扶起袁可久,抱着婴孩。才踏出几步,那个黑色的人影已到了院子里,一身漆黑,如墨,如夜色,显现出诡异和奇怪。头上一顶范阳斗笠,遮住了五官,披肩的长发自斗笠间透出。他随随便便地站着,宛若渊渟岳峙,一种无懈可击的气势无声地流露出来。

薛紫衣走出几步,又止步,含泪道:“携手听风雨。”

龙门千浪应和道:“淡看江湖路。”

薛紫衣忍住悲伤,“若有来生,我们再相聚。”说完,走出院子。她身后是一群忠肝义胆的魂、舍生忘死的魄,俯仰无愧的热血,道之所在、无有不为的丹心,还有曾经许下、却又耐不住时间考量的山盟海誓,随着山盟海誓的消散,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和花前月下的情也将随风飘逝。终了时,化为凡尘的一个不经意间做的梦或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有泪纷飞,如雨滂沱。

有声吟哦道:“桃花将残初逢君。几回箫,几回琴,恨不与君早和弦。

碧荷清,湖水涟,月下扁舟同枕眠。

几回惊,几回恨,几回爱。西风紧,雁南飞,黄花落,人生应,只若初见。

心未寒,忘却难,几回思,几回问,几回叹,多情总被无情、苍天妒?

从此萧郎,与我,碧落黄泉,两茫茫。

几回痴,几回忆,几回想。江湖深,英雄豪侠情志,美人恩,剑胆与琴心,但望此情有来生。

倘若无,倒不如——

寄江海兮悠然,离红尘兮散漫,隔江湖兮天地。

身世茫茫,情怀渺渺。这又是一条漫长的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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